五月最末的十日,恰巧又到十一娘入宫当值,虽然她有些不情不愿——只因一旦步入禁内看似接近权力中心,实际上却一点不敢打探消息反而比在宫外更要敝目塞听,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事态已然如此,治罪冯伯璋与薛谦只是迟早,可太后是否会牵连薛家,此时谁也不敢断定,倘若人在宫外,通过贺湛与太夫人母子几个还能听得些风吹草动,虽说能做的已经有限,基本上就是等待判决而已,但始终要比身在禁内略感踏实。
但十一娘没想到的是,这回甫一入宫,当值首日循例禀见太后时,她竟然得到了一个大出意料的嘱令——
“经过这段时间,你率下十名侍读尽服管教,同安也已适应了听学,上昼为正课,你在旁督促也就罢了,下昼不过教授音律书画,交待让谢翡督管即可,你就留在含象殿。”
于是一连三日下来,十一娘下昼这半日时间几乎寸步不离太后身边,当然她到底不同于宫人,不负责站候听令、端茶递水,多数时间都是跽坐在旁闻见太后处理后宫事务;要么便是诵读书卷为太后解闷,当太后问及见解时依令阐述;或者是鉴评画作;有时太后心血来潮,也会直接让十一娘执笔绘画,太后在侧旁观;当然不乏陪同太后见客的机会——这段时日不少外命妇怀着各种目的请见,太后几乎来者不拒。
可是当这日,眼看到了午正用膳之时,韦元平与毛维请见,太后下令暂延膳,显然是有要事相商,十一娘正欲跟着那些个宫人一同退出殿堂时,却忽被太后嘱留当场,心头还是忍不住惊诧。
虽说自从得了侍读资格以来,十一娘自认为表现甚佳,但实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得到太后如此看重,竟然容她旁听国政——她可不认为在这关头,韦元平与毛维两大国相请见只是为了省安问好诃谀奉承。
可既然太后这样亲睐,十一娘当然不会推辞,只适当地表现出了几乎是一掠而过的受宠若惊,便冷静沉稳地当起了“摆设”,而除她之外,近前这时也就只伫着个窦辅安,那宦官微低着面孔,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一眼眼往十一娘脸上睨扫,十一娘自然感觉到了,但也恍若不察。
当韦元平与毛维两个入内见礼时,十一娘甚至也没打量这两大臂助,不过她就跽坐在侧,年龄也好待遇也罢显然并非宫人,可韦元平与毛维明明目睹了十一娘这么一个奇异的存在,却视若不见般,甚至连诧异与犹豫都没有,当太后问话,便如常应对。
看来,太后如此行事甚是符合一贯作风,名符其实的两大心腹竟然都习以为常了。
太后这时对柳氏一族远远说不上信之不疑,却任由十一娘目睹她干预朝政,一方面固然出于极度自信,认为彻底收服十一娘为她所用不过早晚,另一方面,当然因为她涉政一事彻底不需遮掩,不惧张扬,甚至期望张扬。
但据十一娘品度着,自己应当还是处于太后的观察考较期,相比前些时候只需尽职于同安侍读,这时无疑更要小心谨慎。
不过这是好事,起码显示出太后对她的重视,这些日子以来一番作为大有成效。
因此,十一娘今日有幸亲眼目睹了太后在处理国政上的果决稳狠。
“到了这个地步,圣人竟然还一意包庇冯薛两党奸恶?刘渡引发那乱子就不说了,毕竟四年过去,灾情也好民乱也罢已经被谢卿与均宜平定,然而逃户累增以致赋税不足,导致国库虚空,为平去岁雪灾,户部甚至到了谏停陵建这等地步!可冯伯璋督办察括隐田逃户,结果竟然闹得诽斥不断,搜括令原意为打击贪霸,还田于民,于百姓于君国有益非害,他可倒好,视党属借搜括令强占民田逼良苦役这恶行不见,许以贪霸长益,说服出资补纳欠赋应付君令,倒成了冯伯璋功劳一件!”
太后双眉倒竖:“更不说有人检举,冯党索勒诸贵补缴款项远远高于向朝廷上纳数额,如今内库虚空仍然未得缓解,连圣人陵建都只能拆东补西,就连五月五宫典都不得不停办!”
“冯伯璋假公济私,贪贿国财,仅此一罪便足当死!更何况欺上祸民,损毁圣誉,他眼里可还有君国,可还有忠义?”
“两位国相应坚持上谏,力请圣人重惩此奸贪!如我所料不差,一旦抄检涉案官员家产,便知诸人富可敌国!短短数载之间,缘何累财至此?若交待不出因何所得,铁定便是贪昧强霸!”
“两位既为栋梁,又具忠耿,便应直谏,切不可任由奸恶之辈巧言惑君,使圣人失信宗庙社稷!”
这番话几乎砸得韦元平与毛维落荒而逃,紧赶着又往紫宸殿尽忠去了。
当然,韦毛两人不过是先锋,各自党属也紧跟着不遗余力纷纷上书,甚至便连不少已过试举而未曾释褐的士人,也纷纷附和大兴舆论,就连国子监与太学生员,绝大多数也都被卷入了这起事件。
终于,两日之后,天子再受不了这群情激奋,下令将冯伯璋、薛谦停职,冯伯璋禁于家宅待察,家眷仆役一概不许擅离禁宅。
眼看着冯伯璋似乎罪责更大,薛谦相对安全,十一娘悬了大半月的心堪堪才回落了几寸,不想就在她此回当值的最后一日,下昼未正刚过,她才陪着太后到篷莱池畔散步回来,事情竟然又生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