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郁定了定神。
片刻后他才从二十年前的记忆漩涡中挣脱出来,将少年时的风发意气放在一边。
说起来,这一路上,总会触景生情,想起乐道。
大概是因为十岁起,他们两个人就少有分离过的缘故,让这次说不清是办正事还是有些羞耻的出走变得特殊起来。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一路上他总是会遇到勾起他回忆的东西,比如说大雪纷飞的二龙山,比如说青黑的残蝎之毒,比如说眼前这个人——
——这个打手头子。
被人称作全爷的打手头子双鬓星星白,四十多岁模样,他结巾束发,武人惯常的打扮,如果不看地点,大概会以为这人是大安军队里的哪个小兵。
此人的形象,此刻微妙地和十七岁乐道说出惊人之语时,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个屁股重合起来。
哦,是当年云岭那个匪首。
“是你啊。”赫连郁说。
全罗秋浑身僵硬,他的目光下意识在周围转过一圈,没有发现那个总会出现在大安国师身边的身影,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这个修行泰山流武技,人也似泰山般魁梧的打手头子再次左右一看,发现周围不少人将头伸出帐篷,正兴高采烈围观他的祸事,立刻狠狠瞪过去,又驱赶走他的小弟们。
然后他走到赫连郁面前:“……您怎么会在这里?”
赫连郁答非所问:“我不希望你告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皇都中那位,全罗秋只能点点头。赫连郁收回目光,发现身边帐篷里的那个药材商人已经此刻战栗地躲在摊子下面,只能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歉意笑容,才回头对全罗秋道:“带路。”
“等等。”
那个被抛在后面,悲催丢了钱的胡人汉子终于追上来,“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
赫连郁发现乌伦下意识就往他身侧一缩,他不由笑了笑,就这样片刻时间,全罗秋的小弟们难得识眼色地一拥而上,把这个胡人汉子拖走了。
胡人汉子口出秽语,言辞之意约莫是中陆人联合起来欺负青陆人,赫连郁眉头微蹙,不过他并不了解状况,对全罗秋以及他下属们的行事方式,此时不好多做评价。
“走吧,带路。”
乌伦觉得赫连郁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是对全罗秋来说,这般颐指气使还理所当然的态度也不会有谁了。全罗秋把这个行走人间的大杀器请到自己的帐篷,一路上无数人从帐篷门帘后悄悄打量,乌伦跟在赫连郁身后,觉得自己像是跟在什么杀入城镇里的妖魔身后,他就是那个跟着大妖魔,马前身后奔跑的小妖魔。
他的感觉绝非错觉。
黑市可不是良善人士可以来的好地方,赫连郁以头戴鸟骨向众人昭示了他黑巫的身份,才能顺利进入,那些行走阴影的人不想得罪一个巫,进而他们也会避开明显被巫庇护的乌伦。
不然的话,乌伦大概会在走进黑市没有一盏茶的时候,就被人剥光衣服,和那个被他可怜的奴隶崽子关在一起。
本来黑巫的身份足够庇佑一大一小全身而退,但遇到打手头子,又被打手头子用那样恭敬的态度对待,如果不想被试探的手段烦死,最好接受全罗秋的善意。
落下的羊皮门帘将寒风和视线一起关在帐篷外,乌伦惊叹看着帐篷内部。这是一个搭建在冰面上的大帐篷,地面被铺上了三层柔软而温暖的羊皮,再覆盖了一层东楚郡的刺绣地毯,帐篷墙上挂着狼头和镶着金玉和宝石的弯刀,中央放着一个火炉,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听到有人掀动门帘,有两个半卧在地毯上的漂亮女奴站起来,向主人和主人的客人露出温柔得体的笑容。
乌伦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立,他觉得他对这个环境不太适应。
赫连郁到没有说什么,他出生青陆皇室,前朝未灭前在天京城做质子,各种常人想得到想不到的奢华,都见识过,这种小小阵仗根本无法吓到他。他以眼神让女奴退下,倒是没有对她们迎上乌伦做出什么表示。
全罗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此刻他终于斟酌好了自己该有的态度。
“您有什么需要,尽可交给我去办妥。”
赫连郁坐下,他依然没有顺着全罗秋的意说话,而是问起从前他未曾关心的事,“当年你被抓住后,去了哪里?”
“我在陛……咳咳,军中服役,光武三十七年的时候调到左川关当守兵,只能混个百夫长,后来用了些手段,把自己从军中赎出来,偶尔帮老朋友看看场子。”
苏尼塔黑市就是这样一个场子。
闻言赫连郁半合上眼睛,慢慢思考。
每年举行的苏尼塔黑市历史悠久甚至在他出生之前,过去无论是青陆的可汗,还是中陆的皇帝,都想将这个黑市占为己有,却阴差阳错双方实力均衡,反而谁也插不了手,如今三大陆都被乐道统一,过去的平衡自然不存。
朝廷会派人监督,当然。
就算自己把自己赎出来,全罗秋身上已经打上军队和朝廷的烙印,想改也改不了,所以他是作为左川关守将的亲信来监督黑市的。
别人大概还会分析全罗秋以及他上司在朝中的派系等等,不过在赫连郁这里,全罗秋只有一个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