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雪山四百里处,黑压压一片妖魔。
今天的天气相对于白陆而言,是个很好的天气,晴空万里如洗,蔚蓝颜色如勿忘我的花,仅有那么几缕的云絮慢慢飘着,虽然太阳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照耀在人身上带来的温度提升,还没有冷风带着的温度快。
可惜的是,冷风能带走温度,却带不走这处凹地里淤积的血腥之气。
行走在妖魔们和一片尸山血海之间,雪满坡难得觉得有些冷。
白袍的大巫合拢了狐裘的领子,沿着来时的路又返回了牙帐。那是鲛女用海水纺织的纱绸,绕着隔着几丈就竖立在地上的竹竿围了一圈,风吹过鲛纱在绸缎上挥出海浪般的波纹,漂亮地圈出好大一片地,明显表示出大妖魔们和小妖魔们之间的泾渭分明。
步入围帐之中的雪满坡,同这些大妖魔之间,一样是泾渭分明。
会出面招呼他的只有一人,雪满坡看着那个女人缓缓走来,鲜红的双眸有些嫌恶地撇开视线。
“吾的孩子,”那个女人问,“吾账下兵马如何?”
说话的女人并非人类的女性,身材比最高大的人类男性还要大上两圈,她有一头好似雪花晶莹的长发,皮肤苍白没有半点皱纹和颜色,极盛的容貌让她看上去比起活物更像一座冰雪雕像,如果她是雕像,那么她的眼睛必然是上好的红珊瑚,颜色好似新鲜的血液,没有瞳孔,一眼看过去能吓得人寒毛炸开。
和她相比,雪满坡的长发虽然也是白色,却更似鸽羽的白,他的眼睛虽然也是如血的鲜红,却带着一点透明的质感,像红榴石。黑色的瞳孔将白袍大巫拉回的凡人的境界,这些让妖魔们不喜,雪满坡本人却有一些庆幸。
他真的,不想和这个妖魔,再有更多的牵连了。
哪怕如今她和他之间的牵连就已经到了斩也斩不断的地步。
“一般般吧,”雪满坡说,“母亲。”
“吾的孩子,你不高兴呢。”传承妖魔的皇血,被南海妖魔们称为王的女人说,“你还在记恨吾抛弃你的事情吗?”
“我从未记恨过。”雪满坡面无表情的回答。
因为你和我的父亲,那位凭一己之力,搅乱一个时代的男人之间,从未有过常人夫妻的那种感情。只不过是一个想诱惑太阳大巫得到太阳金章,一个深感有趣地尝试妖魔能否诞下人的血脉而已。雪满坡冷静地想。
雪满坡是在星台长大的,还不是国师的风胥大巫一日偶然出门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他,在经过因是白子而饱受歧视的童年后,靠着努力成为风胥弟子的他偶尔会庆幸他并没有被人牙捡去,听说白子身体的部分在一些巫医那里,是名贵的药材。
这样的庆幸一直持续到天京城破,被老师嘱托的他带着云氏遗脉逃亡,遇到找上来的妖魔,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然能猜到,自己之所以会被老师捡到,只能是早霜算计的结果。
早霜……是前任国师,是太阳大巫,是做出某个流传天下的预言之人。
尚不知早霜真面目的他原本打算带着那几个皇子前去青陆投奔,却在快到云屏时感觉到一个强大力量者的陨落,那一夜天空上升起新的星辰,毋庸置疑是属于早霜的。
同往的妖魔们蛊惑他放弃人的身份,唤醒血脉之中妖魔的力量。
当时的雪满坡拒绝了。
对,那个时候,雪满坡还是那个长于星台的国师继承人,虽然天性稍有些薄凉,但认识他的人无不称赞雪满坡好比芝兰玉树,性情温和,当为小巫们学习的典范。
“我是一个人。”雪满坡那时说。
只想蛊惑一个大巫,看能不能通过他抢到太阳金章的妖魔们退却了,雪满坡奔波于复国一事,然而每当他稍稍取得一些成果,便有另一个人将他遮掩的黯淡无光。
东楚攻向云谷的八万大军被一个少年将军打退了。
云古国被那少年将军掌了权。
叫乐道的少年将军带着三万将士,从雪龙山脉上一冲而下,占据了中陆西北大片土地城池。
那一次雪满坡正带着云随意游说北边的几个城主,计划猝不及防被打乱,他匆忙逃走,回头正好看到一匹黑马从城门中冲出来,上面双人同骑,其中一个黑发在风中如鸦羽翻飞的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相隔数里,雪满坡依然辨认出了这个在星台里像是个透明人的小师弟。
仓皇离去的雪满坡并不知道,当时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叫嫉妒。
然后是乐氏在明江平原约战三国大军,接着是追击南疆苗兵在蛇岭大战,一直掩藏在乐道身后的赫连郁一战成名,以黑巫之身成为大巫。又过了几年,不得不承认大重再无复国之日的他同意云随意投降东楚李氏,李氏家主孤注一掷在泰山关迎战乐氏大军,派遣他调走那个传闻里已形同妖魔的男人。
那个时候,他依然有些瞧不起赫连郁。
正统的巫都瞧不起黑巫,而赫连郁是大巫,他一样是大巫。
骄傲的他在南渊海上,等到的却是完全无法反抗的战败,刻骨铭心的屈辱,突如其来的死亡……如果他没有苏醒妖魔血脉的话。
“果然还是非人的你看上去顺眼些。”大雪山外四百里处的围帐内,拥有妖皇血脉的女人说。
雪满坡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无言。
想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国师,效忠的皇朝覆灭了。
想给效忠的皇朝复国,被新起的霸主打败了。
想要殉国而死,因为妖魔的血脉无法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