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钻进车里,馨颖立刻打开暖气。
敬诚问:“还冷吗?”
馨颖摇头回答:“不冷。”突然想起回程的亲密拥抱,不禁有些脸红心跳。她自我安慰,那应该不算什么吧?海上那么冷,就是普通朋友,也可以互相抱着取暖吧?
可是,心底明白,她对他的渴望,不是对普通朋友的渴望。她在他怀里的感觉,也不是普通朋友能给予的。
轻轻甩甩头,告诉自己,好好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其它的,不要想。
可是,怎能不想?
她爱他。过了十年,依然爱他。
惊讶吗?
也许。因为她早决定放下。也以为已经放下。
也许不。因为时隔这么多年,她还会偶尔梦见他。梦见他英俊的脸庞、深邃的眼睛、温柔的笑容,梦见他用那好听的声音叫她“颖子”,还有,梦见他走路时奇特的姿势......
一直纳闷,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梦见他?
现在看来,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了。
可是,世文呢?她不是爱上世文,所以答应嫁给他吗?
这些年,馨颖专心学业,心无旁骛。
大约两三年前,父母开始提醒:“颖子,终身大事可以开始考虑了。”“不要只顾着学习,把自己给耽误了。”
每次听到,馨颖心里的第一反应,便是诚诚现在在哪里?
随即苦笑摇头。不知道。就是知道又怎样?当年他走得那么决绝,现在又过了这么久,只怕已经不记得她吧?
想念归想念,馨颖是一个实际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再说,为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痴等一生?她才不会那么傻。
于是,开始认真地考虑。反正她身边,从来都不乏追求者。
世文好家世、好学识、好风度、好人品。几乎无可挑剔。很快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脱颖而出。
两人约会几次。馨颖答应交往。
等世文知道,自己是馨颖的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简直惊呆了。半天不能相信,连说几个“怎么可能?”
和世文在一起,馨颖有时会忍不住,拿他跟诚诚比较。
却发现,无法比较。也不公平。
然后想开:世文已经够好,她会慢慢爱上他,以后越来越爱。
她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世文。可是今天,再见诚诚,她不能肯定。就算爱,也不能跟她对诚诚的爱相比。终于明白,她不可能爱任何人,像爱诚诚那么深......
不,不要再胡思乱想。她马上要嫁给世文。她的人生轨迹已经确定。诚诚也有自己的爱人与生活。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他对她自然也有感情。所以,刚才的感情流露,并不能算作什么,不要多想......
敬诚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纽约大街上车水马龙。馨颖开着车,他不想聊天,让她分心。
另外,他一直在思考:刚才的拥抱,颖子怎么想?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委屈?还是其它?......
他十分担心,颖子一上岸就会启程。他不想让她走。可是,天色已晚,他有什么理由留下她?
他想告诉她,他爱她。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怎么告诉一个十年不见的人,你爱她?更何况,她马上要嫁人。那样做,不仅唐突,而且自私,更会给她带来困扰。那不是他想要的。
十年前,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一封不回,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不是没有想过,问她为什么。可是,她早说过,她不会回信,他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回信。那是她的选择。十年后指责质问,有什么意义?更不用说会徒添尴尬。
往事还是不要再提。对她的爱还是留在心底。只要她幸福快乐,就好。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敬诚问:“你什么时候回波士顿?”
馨颖答非所问:“我好饿。”她不想回波士顿,不想离开他。
敬诚心里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吃晚餐。
他问;“你想吃什么?”
馨颖会答:“中餐吧。”
纽约大街上,餐馆比比皆是。两人很快找到一家中餐馆。停车,进去。
餐馆里人不少。两人等了几分钟才落座。
拿着菜单,敬诚问:“你喜欢吃什么?”
馨颖点了水煮豆花活鱼。敬诚接着加上夫妻肺片、干锅田鸡腿、北京烤鸭三吃和川厨煮芥兰。
敬诚一边点,馨颖一边说:“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
敬诚笑笑,对她说:“多吃点。我也很饿。”然后又点了茉莉花茶。
茶很快上来。敬诚先给馨颖倒了一杯,递给她。然后给自己倒一杯。
馨颖捧着茶杯,闻着沁人心脾的茶香。
敬诚问:“在船上,你说小时候,我老是欺负你。真的吗?”看来,人对过往,各有不同的印象。
馨颖笑着说:“真的。”
敬诚说:“那我跟你道歉。”
馨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小声承认:“不是真的。其实,是我老是欺负你。”
“呵呵,”敬诚笑了,说:“你没有。”
“我有。”馨颖不用努力回想,满脑子已是她欺负诚诚的事迹。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
小时候,她总是欺负他。他大她三岁,她却一直欺负他。
为什么她能?因为,他让她。
而她欺负得最多的,便是他的残疾。
颖子从来没有在意过诚诚的残疾。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不在意,她不止一次地欺负他跛足,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以至于,敬诚现在回忆起来,心里又酸又甜。
还记得,颖子六岁时,有一次在他家,突然很俏皮地对他说:“诚诚哥哥,如果你在一分钟之内抓到我,我就跟你玩。”
什么?
诚诚以为自己听错了。
抓她?
追跑?
那是诚诚看别的孩子玩过,自己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
他是个跛子,不能跑,不能跳。稍微走快一点,就会跛得更厉害,姿势更难看,也更可笑。
他知道,因为他遭受过无数的讥讽和嘲笑。所以,他从来不跑。
可是,颖子为什么这么说?
她是开玩笑吗?
就算不是,他为什么要抓她?
还一分钟之内?
难道,他疯了?
还有,跟她玩很了不起吗?谁稀罕?
诚诚被颖子戳到痛处,心里十分愤怒,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看向颖子。
颖子也正仰头看着他,白玉般澄明的脸上和水晶般清澈的眼里满是期盼:诚诚哥哥,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诚诚立刻明白,颖子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跟他一起玩追跑。
明明知道他是个跛子,却还想跟他玩追跑!她想看他的笑话吗?
诚诚犹疑,继续盯着颖子。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暗藏的计划。同时,她的眼眸清凉如水,将他心中的怒火浇灭不少。
鬼使神差,诚诚跛脚朝她走去。
颖子“哎呀”一声,转身就跑。
而诚诚,竟然也快速移动双腿,“跑”去追她。
他不能相信自己在做这件事情,他一定是疯了,他的腿,多走一点路都疼,更不要说跑。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在“跑”,只因为一个六岁女孩的一句话,还有,她那让他无法抗拒的脸庞和目光。
一开始,诚诚还有些不自在,只是尽量加快脚步,他知道自己跛得很厉害,样子很好笑。
而颖子正在大笑,哈哈哈。
可是,她并不是在笑他。她只是玩得太高兴,所以笑得花枝乱颤。
她便跑边回头,看着在后面追赶的诚诚哥哥,一脸的高兴,没追上,还没追上,哈哈哈。
她完全没有看到诚诚的东倒西歪,或者说看到了,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诚诚心里的那团火现在已经完全熄灭,同时,心被某种温暖的感觉触动了一下。
这个女孩!
诚诚不再担心自己的姿势有多难看、多可笑,反正颖子不在意。他完全放开,努力去追她。
他毕竟也是个孩子,才九岁。而且,是个骄傲、好强、倔强的孩子,打算要做的事,他一定会尽全力把它做好。
所以,诚诚追得很认真。他的腿十分酸痛,他不管。
好在是在家里,不是开阔空间,到处有桌子、椅子、墙和扶手等,他可以随处扶一把,帮助稳定身体,同时也可以借力。
他声东击西,终于一把抓到颖子,真正地将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颖子被他抓着,还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笑得前仰后合,诚诚简直以为她要笑趴下,只有一直紧紧地抓着她,不敢松手。
后来,诚诚看多了,才知道,颖子笑起来,就是那样,因为开心至极,所以毫无顾忌。
那以后,诚诚不止一次地在家里追颖子。有时候是两人玩游戏,有时候是颖子欺负了他,该打。
几次追的时候,突然腿一软,摔倒在地。
颖子总是立刻跑回来,伸手拉起他,等他站稳,马上转身跑开去。哈哈哈的笑声一刻也未停。
诚诚便接着追她。没有难堪,没有尴尬,什么也没有。
每次抓到,从来也没有舍得打,顶多轻轻地拍一下她的小脑袋瓜。
将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听她没心没肺地哈哈哈,对他来说,便是最大的奖赏。
就这样,你追我赶之间,他们慢慢长大。
而颖子对诚诚跛足的欺负,从未停止。
有一次,颖子的脚受了伤。那时,她九岁吧。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太阳暖洋洋的。
课间的时候,颖子跟几个女生一起跳橡皮筋。跳天关时落地不稳,一下子摔倒,不幸崴了右脚。脚上立刻传来钻心的痛。
大家围上来,一边扶起她,一边七嘴八舌地问:
“颖子,你怎么样?”
“你的脚还好吧?”
“疼不疼?”
“可以走路吗?”
偏偏这时上课铃响。
颖子说:“我没事,我们快进去吧。”
大家匆匆进了教室,颖子一瘸一拐。右脚传来钻心的疼。最后几步,她干脆用左脚跳。
那是那天的最后一节课--绘画。周老师在台上教画房子,边画边讲:“近大远小,近宽远窄......”
颖子的手在桌下轻轻揉脚。越揉越疼,一摸,发现右边的脚踝已经肿得老高。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大家立刻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颖子坐着不动。刚才一起跳橡皮筋的几个走过来,围住她的课桌。
“颖子,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