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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片:暗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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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中年的粗糙手掌离开木门金属把手,任由其发出一声脆响后,自动与门锁结构合上。

在书房内便已摘下了黑色单片墨镜的左瞳,无神地半睁着。浑浊不清的黑灰色眼瞳,即使接受着大堂内辉煌灯火的照耀,亦不能明亮半分。任谁都无法想象:常在世人面前戴着一副冷酷单片墨镜的教皇大人,他的左眼其实早已退化,再无法看见一切的事物。那些人看到的只是他们至高无上的教皇大人,一位被冠上“神圣”头衔、顶天立地的光明神代言人的君皇,又有谁知道在这顶神圣的皇冠下,承载着如此沉重之物的仅是个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锈旧躯体呢?

时光正在剥夺着属于他的健康,残忍无情。左眼失明,连带着右眼的视觉亦受到了限制,然则这也不过是时光诅咒的第一步罢了。到现在,其实……

“咳咳咳。”黑色的教皇华袍上多出几道皱褶。中年男子突然咳了起来,上身不由自主躬曲下去,眉头深蹙,略显苍老的喉结、在颈部僵硬地蠕动着。

这就是诅咒的效力。日间因为一场雄壮的“圣赞”演说,而在樊迪华城中央大广场上受到万人敬仰欢呼的教皇大人,到午夜间就变成了这样一位体弱多咳的中年男人。究竟应该感叹这位教皇大人实在是太会伪装了,还是要感叹他过分坚毅的品行呢?

好不容易才将气息平稳下去,教皇粗喘出一口气,尚未被诅咒所染指的黑色右瞳愈加森寒。许久,这名背脊弓起的中年男子才再度挺直身躯,他的身形依然仿佛先前,未曾减少过的威严冷峻,可惜却莫名矮了几许,连从那顶教皇冠冕下部遗漏而出的几丝黑色散发也难免多出一份灰白。高高在上的一排水晶吊灯,只冷冷映照着这道削瘦的黑色身影,更突显出中年男人的年华不再。

…………

冰凉的光芒华丽却无情,盏盏造价上万的鼎级水晶吊灯用白色的光线,在午夜时光映照起一座宏伟的大厅。或许空无一人的大厅,此时此刻安静得完全听不到一线人声。宽阔平整的纯白地毯材质高贵,直从大堂最深处的素白大理石神像的所在,铺盖下一节节光滑的白色瓷砖阶梯;自大堂中间最广阔处通过,穿行向前,浩浩荡荡抵达大堂入口处的两扇深色金属大门。

到处都充满了神圣的气息。不管大堂边缘处那几根通天装饰性古典支柱,抑或尽头位置的几排、供给白天前来光明圣堂参加礼拜的教徒的褐色木椅,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刻画上了十字架形状的标记纹饰。这十字架或大或小,无处不在。若图像的边角被稍许抹去,那些整天前来这里祭拜的狂热信徒便会立即感觉万分不自在。宗教永远是疯狂的事情,十字架不仅是装饰物,更是一种象征。

可能它是希望,给深陷于绝望当中的穷苦民众重拾生活之信心的希望;可能它是工具,使人民安于现状,是以便那些披着“光明神圣”大旗的统治者管制人民的工具;可能,它更是一种绝望,使得信仰其他宗教、乃至无信仰的国家,在被数量庞大气势汹汹的光明骑士践踏之后,眼睁睁看着大好国土硝烟弥漫,逐渐沉沦的无限绝望。那些平日里安分守己,不曾发展外交与贸易的封闭山城之国,又何曾想到过,有一天竟会面对这样无边无际的、身披白甲的骑士阵营呢?

嗒,嗒,嗒。而现在这样一位黑袍中年男子、白袍光明骑士最高领导者,就这么孤身一人走在大圣堂中。缓慢稳健的脚步声响亮仿若填充了军队的节奏感,他的黑袍随步伐迈进而微微扬起,踏地的黑筒长靴孔武有力;就像年轻时的圣殿骑士团长,步步挺进于辽阔无边的战场上,即便独自一人对千军万马亦丝毫不惧。

他所拥有的东西也就这么点,始终没有被无情的岁月磨销,哪怕年岁将老,也不能使早已在沙场上养成的孤傲气质减轻半分。黑筒长靴将神圣高贵的阶梯踩踏于脚下,再迈向前去;深色光明教皇冠冕,几颗璀璨水晶顶饰发出幽幽的光泽,与上方大型水晶灯的火光相互映衬。

很安静,安静到以至于连教皇自身的长靴踏地声亦消失于无形。

“……”一对黑色皮革长靴还未抵达视野末端处的那两扇封闭金属大门,便已中止于半途,停在洁白圣堂地毯中央。

没错,理论上确实应该这样安静。

[现时新历1763年,十一月一日凌晨一时。]

距红衣主教科伦迪卡离去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相信这位地位尊贵仅次于教皇的德高望重的红衣老人,也早从这座午夜圣堂出去了。那么既然连他自己的脚步都停下来了,这座只存在着他一人的圣堂又有何理由不那么安静呢?

不。事实上这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头。

两侧足有一人多高的拱形石窗,镶嵌着珍贵的五色水晶。金属窗户把手牢牢锁起,扇扇紧紧闭合密不透风。像圣堂这种宗教重地,难保夜间不会有品行恶劣之人偷偷潜行入内,扒窃掉一些名贵物件再逃之夭夭。

可既然圣堂两旁将近五十扇窗户皆整齐关闭,又为什么,吊灯支架的火焰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起来了呢?毫无疑问,四处闭锁的寥空圣堂内存有着不易为人觉察的风,譬如——某阵不知源自于何方的寒意,就借着这份安静自然而然地侵袭过来,扫向静立于大堂中部的黑袍背影。

抬头,无意间瞥了眼上方,一种奇异的光泽从中年黑色右瞳内划过。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也无需再躲躲藏藏了吧。”高高的教皇皇冠下,他成熟稳重的声音传出。

“……”没有出声应答,隐藏于某暗处的血色双瞳微微缩起。斯人身形并未依顺教皇的隐意而从黑暗的阴影中迈出,只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同样仰起头,不速之客的目光转向上方,沿着不远处中年男子的视线望去。一盏水晶吊灯晶莹剔透,不掺杂入任何杂色,却恰到好处地反射出他这边的景象,将一抹不和谐的黑影转达入教皇视觉中。

光线的镜面反射原理。与其说是完美的运用,倒更不如说是那名黑袍教皇“恰到好处地”在这位置站住了脚跟,以刚好能通过水晶吊灯表面反射的角度、“随意”瞥见后方依稀隐匿着身形的来者。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怎么,分隔多年以后的相遇,就不愿意叙叙旧情吗?”半老的脸庞上露出了微笑的意味,锐利的黑色右瞳、与混沌的灰色左瞳,缓缓眯起,似笑非笑,“还是说,直到今日、我的女儿竟连面见自己父亲的胆量都不复存在了。”

清淡的话语回响于寂寥无人的大圣堂,逐渐远去销淡。她的血色瞳孔骤然放大,呼吸终究急促起来、不受控制地。

“……不,你不该用那个词语来称呼我。”冻至冰点的话音从结实粗壮的支柱后甩出,饱含压抑叛逆之火。

黑色斗篷一角轻轻扬起,却仍未将自身面目展露于灯火中。她低着头,哪怕所在方位早已被对方觉察,几缕还没来得及梳理的绯红发丝逸出于重新戴回到头上的漆黑风帽,似血、又胜于烈火。

中年男子不发一言,转而将目光从上方水晶吊灯收回,默然。

并没有身份的压迫的问候话语,真心实意,竟被一句冷冷的应答无形扼杀。教皇大人心里清楚,哪怕只对于收养的女儿来说,他绝非一位称职的父亲。可纵使如此又何尝想到过,时隔三年、两人再一次相遇,迎接他的反倒是这番情形。没有温暖人心的问候,惟存冷漠:短短一句话,道出父女二人的决裂。

寒冷洁白的圣堂背景下,萧索冬风扫过苍色地毯的黑袍身影,失落冰冷的气息渲染上中年男子年华不再的眉宇。苦涩地闭上双眼,不复年轻的脸上似在此刻更苍老几分,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迟迟开口接道,“你变了,海伦娜。”心有自知之明,他没有片刻犹豫便舍弃了女儿的称谓,改换成直名。

对于心灰意冷的思念之人来说,即使再道出这个词语又有什么意义?本该挽回的某件珍贵东西,实则失去了就不可能再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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