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握住她的细细手腕,认真凝视,“多谢你,青儿,”随即,缓慢而坚决挣脱她搀扶我的臂膀,“你走吧。”
她茫然,“……什么意思?”
“你是个善人,不要为我牵连。我一个叛门罪徒,已然沦落如此,能不能活到明日还是两论,不想欠你什么。”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后退,终转了身去,以肘支着一侧横亘的石墙,蹒跚而行。
身后无跟随而来的脚步,只有我略显沉重的步履声,紧咬牙关,用力支撑着的掌心划过凸凹不平粗砾石子,划过灼热的印记。
每一步都似用尽余力,下一步却仍要支撑。这条路竟是这般漫长,仿佛永无止尽的漫长。
不知怎的,恍惚间又想起入门选后,他问我的话。
他说,修行这条路极苦,并非人人承受的来,你当真愿意么?
他说,我的徒儿,绝非庸碌之辈。
他说,我信你。
……
迄今我才懂得,原来所谓修道,要承受的诸般苦难,并非仅日夜苦练,十年寒光磨剑。下山执行任务,几番周旋生死边缘。这一切都难敌一身的伤,不是敌人所给,俱拜同门所赐,来的痛彻铭心。
力已尽,我不得不停下来,倚靠石墙,缓缓俯身,少假歇息。
适才已然散去的弟子,此刻忙碌着做活,不时经过,亦有三两结伴远远观望的,指点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起身再次缓慢前行,无人问津,亦无人上前,周遭一圈围观,一如在后堂受刑时所见那般无谓而漠然。
深吸一口气,凝目抬头。
即便是身处这蓬莱孤僻一隅的善后堂,仍不碍尽览丈把门墙外,远处逐渐落尽的霞光。
已然渐褪明亮的天际,灰黄,鸦青,黛蓝,层层渡晕开去,将落日噬尽,徒留起伏的叠嶂山峦,仍残存着些许瑰丽的余晖,笼罩在迷蒙烟雾间。
这万丈日光生于蓬莱,亦落于蓬莱。
若换是我……又将如何?
不知回去以后,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其间青儿似乎来过一次,在我朦胧之际,喂了两口汤水,又上了些许草药,嘱咐了些什么,全然没有记住。
这一觉当真漫长,仿佛度了半生,大梦一场洗尽所有乏困,又如饮陈年老酒般,醉意酩酊间,什么也忘却,什么也不愁。
有融融暖意,覆于面上。睡意逐渐褪去,意识清明起来。
眯起双目,暖阳透过窗棂折射进来,清晰的光束间,漂浮着上下浮沉的细微尘埃。
我动了动手指,似是睡了太久,指尖微微麻木,握住陈旧的月白被褥,缓缓扯到了一侧,这般动作之下,但觉周身劳乏,筋骨都要散架了一般。
就在我陷入沉眠的时候,隐约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力量,源于下丹田,汇聚而来,游走四肢,在一点点自愈着伤口,就是那种痛痒交织中,皮肉在缓慢复合。
我有些不可置信,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抚摸背上的伤口。
没有皮肉溃烂化脓抑或瘀血,只有深深浅浅凝结的一层薄痂。
我拾回了一条命?
如是想着,心下蒙幸,不由得眉眼弯弯,然而复想到这横七竖八密布整个后背的伤口,脱落后会留下蛛网般的伤痕,笑意未曾展开,先冷去三分,倾而淡释于无形了。
那样子……一定很丑罢。
我又怔怔然呆坐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想到用膳。勉强起身,一路扶着墙壁,缓缓挪步出门,五脏庙空空,此刻不住小声抗议着。
原来那无力感也并非全源于伤口,也是肚子饿……似乎自上次昏倒,足有一两日水米不进,想我这一路坎坷求生,若最后是给饿死在这偏隅旮旯里,那可太冤了……
一路行至走廊,恰好偶遇到那个和青儿相熟的壮汉。那木桩子倒也为人忠厚,或者得青儿所托,未刻意刁难我,即刻便指了路。
依他所言寻到了膳房,这里的弟子进进出出地,正四下忙碌不止。只过了午膳时辰,大部分饭菜已经撤下,不少人端着碗盆出去洗漱,唯有三两个少女聚拢在一隅,一面说笑,一面收,一面收拾着碗筷。
我有些失望,抚摸空落落的肚子,犹不甘心四下打量着,忽见那亘长木桌上有一个硕大粥桶,里面还有残存的少许豆粥,热气腾腾。
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向着一旁谈笑风生的几个少女小声道,“那个,打扰……这勺子可能借我一用?”
谈笑声顿止,那三个少女转了头来打量我,有两个比划着,小声议论着什么,为首少女细眉杏目,称不上白皙,也颇有几分秀丽,几步近身前来,上下一扫我,含着点笑意,问道,“你就是莫惊水?”
我点点头,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少女从身后的壁橱里找出干净碗勺,身手利索地盛满粥。
她接过那瓷碗,向我递了过来。“我叫唐月,是这儿管事的。你有伤在身,怎么能动手呢?饿很久了吧,喏,给你。”
“谢……”
我陡闻这般友善言语,几乎受宠若惊,忙伸手去接,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刚碰到碗的一瞬间,她却突然松了手。
啪嗒。
那瓷碗倏然落地,一声清脆碎响后,随即四分五裂。粥瞬间溢流满地,热气腾腾。
我惊诧,后退了一步,抬头间正对上那名唤唐月的少女亦真亦假的笑意,又似受惊般地吸气,不可置信地看我。
“哎呀,你怎那么不小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