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房东是太太负责管事儿,圆胖的女人说话粗声粗气,人倒是很仗义和气,张口的钱没比豆腐胡同的贵多少。
任胭觉得自个儿捡了个大便宜,连夜辞别了豆腐婆婆上这儿。婆婆很伤怀,拽着驴送她到胡同口,嘱咐若是许了人家可千万请她去吃顿喜酒。
任胭笑着点头。
婆婆抹抹眼泪,又塞给她俩小包碗碗糖,让她吃完了记得回来看看。她站在老树根儿底下念念叨叨:“吃不上姑娘做的酱了。”
走了老远,她回头看——
婆婆还站在那树下头,佝偻着背,牵着头驴子。
到了地儿,任胭撂了包袱打水抹抹床架子和木头桌,再好好歇了一宿等上工。回来的时候,房东太太正使唤男人锯木头做个梳妆台。
房东一脚踩在长条凳上,拎着个阔刨在推一段榆树木,刨下的薄薄的刨花用盆接着,里头囤着水纹似的一堆,小山一样。
“任姑娘回来啦!”房东太太冲她乐,“回头来拿罐刨花,回去用滚水泡上,梳头的时候拿篦子沾上点,保管头发乌黑油亮。”
宫里的老方子,老太后和娘娘们常用刨花油抿头,老大年纪了,一头乌发还跟丝绒似的,远远一瞧漂亮的不成。
任胭听她絮絮地说着,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儿。要是能把猪或者牛羊肉刨成这模样,下到汤里滚开不但滋味好,模样也上佳。
可现在还没到三伏天,街上也没有挑着铜盏挑卖冰的货郎。她左思右想上冰窖口的冰坊踅摸两块,人伙计看了她俩眼也没意外,利落地给她凿下一大块冰装进铜槽里。
任胭顺路买了肉,上家时候新缝了小褥子,把肉和冰块码一起,铺上稻草,搁进灶间后头的地窖深处。
这个地窖想来也是房东祖上藏冰的地儿,凿得又深又长。第二天晚上她下去把肉端上来,已经冻得梆硬了,跟个大木头疙瘩似的。
她绕到前院,问房东太太借了刨刀清洗干净,把肉疙瘩摊在砧板上拍拍平抵住了,俩手握住刀把,使上力气平推出去,倒真是叫她推出一小截肉刨花。
薄薄的一层,卷成个筒立在砧板上,肥瘦相间雪花似的;任胭又推了两把,锅里头的鸡汤就要炖好了。
等汤水翻滚的时候,她拿筷子夹住一块刨花肉放进汤里;等熟了捞上来就翻卷着圆润的边儿,浸透了鸡汤冬菇春笋的鲜味,又软又香。
任胭吃了两块觉得不够滋味,又从橱子里搬出一坛子八宝酱。这是上回剩下拿黄豆和面做的甜酱,加上香油、笋姜和砂仁橘皮一块晒干瓮好的,走前还给豆腐婆婆留下一罐。
她倒了半小碟子出来,沾了肉吃完。
等刷碗时候想明白件事儿,她这不是涮锅吗?要么红泥小炉要么铜锅木炭,上边烧点热汤,再下点肉片菜叶。
真是。
任胭给人洗干净刨子送回去,捎带手邀请人什么时候来屋里一块儿吃锅子。
房东先生俩眼放光,可太太搡了他一把:“胖的熊瞎子似的,吃什么玩意儿!任姑娘,咱俩明天一块吃,下半晌我给你买菜去!”
任胭笑着点头。
第二天下工后,她又绕道去了冰窖口,瞧人家拿刨子刨出冰花,加点蜂蜜和白糖做了冰碗子卖给一小孩,又甜又冰。
要是能把肉片刨成这模样呢,她想。
溜溜达达上家里,房东太太已经把菜堆厨房门口了:“前院儿来了位贵客,做了桌饭菜请咱们吃去,你要不一块儿吧,同去见见。”
任胭还没应,就被房东太太拉走了。
“我同你讲啊,七爷是个美男子,人又和气,菜做得也好……”
她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什么,任胭再没听清,一副心思全绕在七爷俩字上。那样重的伤,竟这样快好了?
到了前院,房东太太扬声叫人。
厨房里头出来个戴着眼镜的爷们儿,卷了袖口露出手肘,上头还缠了雪白的纱布,薄薄的一层,隐约瞧着撒伤口上头的药粉药膏子。
七爷。
俩字在唇舌间滚了一遭。
却是他先开口:“晚上好,新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