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夜幕,夜幕下寂寥的长街,长街边斑驳的老树,她看见他漆黑的眼睛。
辜廷闻的手臂上始终挂着那件西装,衬衫有些褶皱,并没有领针束缚,连纽扣也松散着,不甚合身。
任胭抬起手,替他系上。
是玉石。
她始终好奇的,今儿解了惑。
他低垂着眼睛看她摆弄他的衣裳。指甲圆润细长,如饱满的明月,说得是温其如玉,乱我心曲。
知道不合规矩,败了分寸,暧昧不明,可谁管得那些?一双手柔柔地自肩而下——
手臂,腕骨——
他轻轻压住她的手背,微微使了力气拍了拍,像是安慰又颇为戏谑:“想做什么?”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还有纵容的笑意,开口:“让我看看,好吗?”
手背上的力气还在,很坚持。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已经没事了,别怕。”
“让我看看。”她也很固执,抿紧了唇。
他微微笑起来,还是委婉地拒绝。
“给我看看,辜廷闻。”她大着胆子,回握住他的手,像是给了他无穷尽的力量,“好吗,廷闻?”
他的眼神蓦然沉遂,气势一瞬溃败,在未及反应之前,已经握住她的手,掀开了遮住伤口的西装。
衬衫上的污血已经凝固,裹卷着纵横交叉的两道豁口,露出里头缠着的寸厚的绷带,斑斑点点的血迹蔓延到袖筒深处。
“对不起!”
任胭低着头,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膝盖上,哆嗦的指尖泄露了她全部的心事,害怕愧疚一股脑儿汹涌而至,辜家七爷如何能这样狼狈?
他将西装搭回原处,覆住她的手,覆住一片凉:“你未递刀,也未帮凶,为何要道歉?”
为飞来横祸,也为后知后觉。她摇头,一双辫子郁郁低垂。
辜廷闻握住她的手臂:“先站起来,好吗?”
她讷讷地应了声,怕他身体不支,摁住自个儿膝头往处站。蹲得时间久了,脑袋发蒙歪歪倒倒。
辜廷闻将她带进怀里,要拢不拢地贴着挨着,耳鬓厮磨,在温声安抚:“好了,没事了,不怕。”
心里绷住的弦应声而断,遇险时的恐惧无助倾泻而下。任胭攥住他心口的衬衫,眼睛胀得发痛,死死地咬住牙不肯落泪。
他一下一下揉弄她的头发,散乱的辫子裹着发带一圈圈打着旋儿,成了绒绒的窝儿,风吹雨打后能钻出个小雏燕来,黄嘴丫直拍翅膀。
“那人,约摸是我哥子!”
任胭松开手,可指缝里还捏着衬衫料子,一下一下,寻安慰似的,到底要把心里话给讲明白。
这不是什么好事,家里枝叶藤蔓闹秧子,煮豆燃豆萁的结果,搁谁身上都伤怀,辜廷闻沉默着。
“他吃醉酒赌输了一大笔钱,没方儿还账,把我随便卖个人当小老婆。我不肯如他愿,就带着我娘上北京城来讨生活了!”
任家在保定算不上呼风唤雨,可也有头有脸,能使动几个推磨的鬼儿。当然这都是在她那败家爹活着的时候,人一完家也完。
她哥哥任越是个漂亮人物,长相漂亮,玩儿也漂亮,尤好在对姑娘上,俩手像生了无底洞似的。
姐姐妹妹嫁妆耗干净了五成的家产,且老子玩儿,儿子也玩儿,所以任老爷在秦楼楚馆的胭脂床上一口气没上来,任家很快就走向末日。
姐妹都嫁人了,老大一个宅院就留了自个儿妈,还有个无人问津的姨娘和庶妹,尽管寻常没怎么搭理过,但任越也是上了心的。
这种上心并不是尽职尽责照顾妹妹,他觉得这是个快速来钱的方儿。妾是个玩意儿,玩意儿生的姑娘也是个玩意儿,拿个玩意儿换钱挥霍是应该的。
所以最终在赌场用妹妹换了二百大洋。
财神爷是个大人物,有多大,任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手里能握着钱就特别畅快。
畅快完了是要交人的,他捡了俩歪瓜裂枣似的小厮晕晕乎乎上家找妹妹,蒙上盖头往轿子一塞完事,往后是死是活是要看任胭的造化。
不过他心里没丁点遗憾,一来卖任胭跟卖只猫崽子一模样;二来听说那位财神爷年轻有为,能在北京城呼风唤雨,给个庶妹找这样好的人家简直是他开眼做善事。
结果他这位庶妹还不领情,他到家的工夫人没了;不但人没了,连带着她娘和她屋里的金银细软一概不翼而飞,留个空落落的院儿给他醒神。
任越的酒顿时就醒了。
拿了家里仅剩的下人来审,才知道身边有个老仆把他这哥子的好事捅到了任胭跟前。那小姑娘当即卷了包袱领了妈逃出家门,天大地大,谁知道这会跑到了哪儿?
任越根本不知道任胭长什么模样,哪能了解她的为人,这会才明白碰上个有主意的妹妹,无声无息摆了他一道,叫他里外不是东西!
真是个伶俐人儿!
任越咬碎了牙,恨不得立时抓了人回来碎尸万段。可他也就是想想,追债追人的很快找上了门,他都没多少恨的机会就已经焦头烂额。
仔细一琢磨,人小姑娘带着妈都能逃,他一个老爷们儿还能叫追债的逼死不成,于是他也卷了仅剩的零碎,亡命天涯。
离家后的事儿,任胭不大明白,要不是今儿叫人握住了命门,她还真没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如今想想多半是任越摸到北京城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