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奉辉也看到了她,微微笑着。
几乎一瞬,任胭就认出他是那晚站在游廊上的爷们儿,穿着皂青的长袍,悄然出现,毛骨悚然。
他袖子里揣着的是刀。
木头柄三角尖儿,巴掌长短,不过三两重,剔骨剖肉,锋芒利刃。
她最熟悉不过各式刀具,只消一眼就已经知道厉害;如今堂上堂下坐的都是要员,无论目标是哪个,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害怕,麦奉辉的目标是辜廷闻,也害怕,是别人。
闲适的谈笑里,只有她突兀地起身,她要挡住麦奉辉,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
以什么借口呢?
醉酒离席,失手打翻那道雪花鸡淖,这样他就没有任何靠近筵席的机会。
好!
任胭拎了裙子,要站起来——
辜廷闻很快握住她的手臂:“胭胭,坐下。”
他是个文人,可首先是个爷们儿,力气大到她招架不住,脚底下像楔了钉子,将她牢牢扎在座椅里。
“廷闻,你听我讲……”她慌乱地攀住他的手腕,求他放开她。
“任胭,不要走动!”
他鲜少直呼她的名字,现在多少有些严肃,还有不容置疑,几乎是半搂半抱着将她禁锢在身边。
是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她扭头看他,辜廷闻的眼睛里一片漆黑,还有丝丝缕缕的嘲弄。
戏台上正唱着《安天会》,神威霸气的齐天大圣叫神仙老儿诓去守了御马监,一怒之下闹得天崩地裂飞沙走石,挑了四大金刚,再举琵琶打托塔天王的太子。
刀枪舞弄乾坤圈,赢得上下一片喝彩。
禾全极有眼色,立刻叫人抬了竹蔑筐子上戏台跟前,金银珠玉和亮堂堂的银元,铆足了劲头儿一气儿往戏台上飞。
听见银子响,角儿更卖力气,看戏的面儿上得意,自然主客尽欢。
沸反盈天的笑闹里,麦奉辉终于走近,手里头托着盘雪花鸡淖,堆叠的霜雪似的,又像天边翻卷的云朵,一派柔嫩祥和。
首座上的徐老先生先开口:“瞧着琼花梅蕊之姿,是有淖意,可如何是鸡淖一说?”
麦奉辉稳稳托着盘子,小声儿回话:“是挑了质地白嫩的老母鸡的鸡芽子,使刀背砸肉成茸,同时需得用尖刀子剔干净筋膜,揉得松散才能下菜汤。”
徐先生听得有趣,又叫他多说了会儿。
麦奉辉口齿伶俐,不慌不忙:“揉得松散的芽茸,盛七两重的冷鸡汤分个三五回慢慢澥散,得慢得柔,才能轻巧地将敲断的碎筋再冲出来,这样才能成淖的雏形。”
成过雏形的鸡淖拌进几枚卵清,两勺薯粉和香料,一处搅成糊浆。
因着是川菜,料子里的盐用的是川地的井盐,深井盐卤熬出白花花的细腻盐粒,疏松不涩口,最宜炒制荤腥肉食。
拌过鸡浆,就得等旺火热锅,炼油热过半,油温又不能太盛,这样才能软炒鸡淖至松散,白嫩嫩的像云层。
这个时节外头落着雪,里外都白茫茫的犯了忌讳,所以一盘子雪花鸡淖拿天目瓷盘托底,红梅镶边。淡妆与浓抹,色味俱佳。
“好一个雪花鸡淖!”
徐先生点头称许,麦奉辉笑着颔首,转身将黑瓷盘端到了辜廷闻面前。
任胭的心一霎要从腔子里蹿出来。
宴无好宴,人无好人,甭管麦奉辉针对哪位,这菜恐怕轻易都都吃不得。
可辜家是主又是小辈儿,无论是出于客套还是谨慎,头双筷子是辜廷闻要下的,试菜去疑。
禾全捧了新的银勺子上前,辜廷闻接了,垂目舀菜——
那道寒光终于有机可乘,从衣袖子里迎面扑来,刺到眼皮跟前,几乎要削掉辜廷闻额前的碎发。
接着麦奉辉的手腕子叫人别住,瞧着他身上是会功夫的,还想着挣扎比划,可三两下就叫禾全卸了劲头,牢牢地踩在皮鞋底下。
禾全不动声色,可掌心里约莫是有响儿的,死死地抵住了麦奉辉的要害。不过眨眼,局面已被控制住。
辜廷闻将将撂了勺子,云淡风轻地笑:“滋味尚可,徐伯伯尝尝?”
徐老先生像是没见着变故,慈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只图个赏心悦目。”
“见笑。”
有人来将菜撤换下去,席里的客人接茬看戏,谈笑风生。
麦奉辉折腾那样久,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就叫人死死地摁在了水底,此一去,估摸着要销声匿迹!
任胭将目光收回来。
辜廷闻在看她:“别怕。”
她的掌心里全是汗,他取过热毛巾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像是得了什么趣儿,优哉游哉,偶尔还会挠一挠她的掌心。
任胭问:“知道他与你有仇,还要他进鸿雉堂?”
辜廷闻笑:“家仇,总归是要报的。”
“你,怎么他了?”
辜廷闻要笑不笑的模样:“胭胭好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要杀我。”
任胭不安的心思叫他三两下抖搂干净:“总要有个因果!”
“我杀了他父亲,在上海,就是你惦记我那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