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任胭大多数在观察黄鱼。不是黄鱼丰腴的时节,不常有十分趁手的。
个头不能过大,大了入不了十分的滋味,肉质也不够鲜嫩;个头小些的鱼身太薄,很容易被蹭破鱼皮出不来鱼骨。
需得不足二斤,又不得少于斤半,多数时候是成篓活蹦乱跳的鱼拎来,再叫原样拎出去,挑不出几条好模样的。
因此但凡有合适的黄鱼,她就格外珍惜,请人好生将养,有事没事就趴鱼缸边上观察,瞧到最后都快不认识这鱼模样了。
她的魔怔是为了鱼身的长与宽,胸腹腔的位置,还有鱼脊骨与肋骨的数量,瞧明白了再下刀才能准确出骨,不出岔子。
看的差不离,捞了鱼上砧板,匀了力道刮鳞去腮,留着鱼身完整模样,腮下开口清理鱼腹。
条刀顺着小刀口探进去,切断脊骨的工夫不得碰破另侧鱼皮;接着端平刀身顺着断了的鱼脊骨向鱼尾探,推断整条脊骨,再批刀出鱼肋。
两面鱼骨推完,掐住鱼头推上,鱼身向下错开,露出整条鱼骨,全数抽出算完。
推剔鱼骨的时候,炉灶上煨着要灌进鱼腹的高汤。精挑细磨的燕窝与鲍参,瑶柱与裙边,用鸡鸭并火腿菌茸吊出清茶似的高汤。
煨出滋味的菌笋和高汤一道灌进鱼肚子里,立时将裹了卵清的薯粉封住刀口,下鱼进热油中炸过,滚调配妥当的芡汁盛盘。
汤料全数被封在鱼腹里,夹起嫩白的鱼肉,才能发觉这处别有洞天;清汤裹挟着鲜醇的菌菇笋丁倾泻而出,是成品的泼墨山水,动静相宜。
任胭练手了十来天,隐约能成个样子,可始终觉得是假把式;来了公会比试更无暇管顾杜立仁的一招一式,只留神手底下的活计。
麦奉辉给她打下手,倒是能注意俩人的差别,捡了她写画的杂乱的手记本子,细枝末节都能记得清楚,等完事一并递了来瞧。
“任师傅这个手艺,就算今日败北,也是咱们这辈的荣耀。”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孩子的本事。
任胭笑着谢过,一笔一笔的瞧:“这样多吗?怨不着看模样就能觉出差别来!”
麦奉辉摇头:“任师傅的天赋很好,可做厨师的经验也极为重要,杜师伯的年岁占了优势,所以你不能着急。”
任胭向对面看去,杜立仁正被徒弟们拱月似的围着,品评那一幅极美的水墨;他目光捎过来,盯住的是她身后麦奉辉。
“你先走。”任胭小声开口,不动声色地继续望着评论委员会的人。
“好。”
灌汤黄鱼无疑是杜立仁获胜,他接受完溢美之词才转向任胭:“师侄当真出乎我意料,真给你师父挣面儿!”
又不是点心讨了巧,挣得算是什么脸面?杜师伯本事大,悄么声儿骂人的功夫也不差。
任胭欠身笑着:“师伯谬赞,亏得寻常您悉心指点,不敢辜负您的期望。”
刀光剑影一霎就被掀起来了。
杜立仁也不跟她绕弯子,低声嘲弄:“方才那人是麦奉辉吧,要是要人知道七爷藏个暗杀要员的暴徒……”
任胭佯装往后打量俩眼:“您说哪位?麦奉辉是那日您上菜时候死的,您来他去前后脚,师伯该不会是撞了邪吧,人没了还绕着您打转呢!”
说完也没管顾杜立仁发青的脸色,掉头就走。她不怕神鬼妖魔,不代表杜立仁也不怕,谁心里还没点鬼儿呢?
杜立仁跟后头冷笑:“师侄,可莫叫人失望!”
“您放心!”
“他发现我了。”麦奉辉跟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站着,面色不大好。
“没有,怀疑而已。”
任胭推开房间的门,杨师兄正带着俩师弟给她切配菜,招呼了声,搬着菜料上切磋的厅堂里去。
麦奉辉笑得落拓:“我以后几十年,恐怕都要这样缩手缩脚地过日子了,怕人看见我,又怕别人看不见。”
任胭不以为然:“我现今虚担着您师父的名儿,外头人并不关心我这号女厨师的徒弟姓甚名谁,又是打哪儿来的。日子长着,不定多早晚会有转机呢?”
她的转机,会是今天吗?
三道大菜只剩最后一盘,金钱虾盒,是道粤菜;而杜立仁的是道青鱼秃肺,淮扬菜。
母亲随是粤地人,可为了讨爷们儿欢心,渐渐弃了原先家乡口味,越做越似京菜,能教给任胭的粤菜并不甚多。
金钱虾盒是任胭临时起意,取了这个时节的冬菇冬笋,还有上回辜家饮宴时就瞧上眼的明虾做了馅料;又仿淮扬菜蛋黄肉馅,一块儿拌上。
她是白案学徒,比试自然少不得白案功夫;这样馅料配以什么样胚皮好,她试过花瓣油炸,氽软的崧菜叶,均不是很满意。
又不想以寻常胚皮对付,那不成了道弯梳饺么?于是试菜的时候,麦奉辉给了她个建议:“试一试禽罗盒?”
“这是……”
麦奉辉比划个指头大小的圆:“禽罗是家乡的一种蜘蛛,禽罗存放卵的丝球就是禽罗盒,圆的,差不多这么大?”
任胭听的毛骨悚然:“有毒吗?”
姑娘家应该都怕虫蛇鼠蚁,麦奉辉不好意思地笑:“应该是没有的。”
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