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胡同里的汽车直等到天亮。
禾全抱了大衣跟着辜廷闻往院子外头走,赵妈妈举着杆儿在廊檐下敲冰凌子,听着声儿转身:“七少爷——”
她许久没这样唤过,辜廷闻停下脚步,略带诧异:“您说。”
“任胭是个好姑娘,就是身世可怜。”她杵着棍儿站着,朝着他的方向,“这世上可怜人本就多,真不缺她一个,你可不能让她跟五少奶奶一样的命。”
辜家的禁忌,大年初一不该提。
可辜廷闻知道她是怕,怕他和任胭没有好结果。
“知道。”
屋檐上坠的冰凌子掉下来跌粉碎,赵妈妈侧耳听院里头的动静,屋顶上有风过,折断哪处的枯树枝,咔擦一声。
任胭是闻着饺子味儿醒的,一路溜达进厨房给赵妈妈拜年,捧着碗咬口馅儿琢磨心事:“他昨儿晚上不回去,今儿准得闹。”
赵妈妈冷笑:“七爷要是妥协,你哪还有命活着,五少奶奶就这么没的。”
她跟灶台边的木凳子上坐着,回忆往事。
辜家五爷的七七刚过,五少奶奶和小少爷俩孤儿寡母日子难熬,就这么着还叫辜老爷打起了主意,要嫁出去给人做姨太太。
那时候辜老爷的官位还没能够到顶,人在宦海里起起伏伏,总想着往高处去,这年头是凭手里的势力讲话,于是就起了联姻的念头。
五少奶奶虽然嫁到了辜家的门里,但到底是辜姓的远亲,也不算埋没了谁的脸面,危急关头替辜家担担子也说得过去,于是身上还带着孝就叫抬上花轿。
嫁的是南方一位手握大权的督军,四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儿,脾气怪尤贪好美色,得了这样漂亮的姨太太自然高兴,当即向辜老爷表明了态度。
可五少奶奶出了北京城就抹了脖子。
后头还是路过的叫花子嚷嚷花轿底下淋漓的血,跟着的人才发觉不对劲儿,轿帘子打开,尸体早凉透了,脚底下丢着把叫血浸透的匕首。
辜家老爷觉得晦气,不肯叫人提起,只说是为夫殉情了。后来又给人督军买了两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才算没断了官场上的这层关系。
人如愿坐上官位,都把亡故的女眷渐渐忘了,只命人好好养着失恃失怙的小少爷。
谁料着孩子性子倔,一心要找爹妈,看管他的下人疏忽叫人走失了;辜廷闻天南海北的找了多少年,也没见下落。
辜家五房一脉就这样断了。
先有哥嫂的事,后头加上失踪的侄儿,辜廷闻和父亲的关系日益恶化,也就为了不叫人笑话,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罢了。
赵妈妈泡了空碗到水里:“加上这回你叫人撞了,这爷俩儿啊,迟早得分出个高下!”
“我觉着,也就今儿啦!”
辜廷闻在菩萨面上奉了三柱香,转身回来给任胭添了碗茶,笑眯眯的:“你瞧好吧。”
辜家在年初一得上护国寺进香,车马如今都到了外头,浩浩荡荡,山呼海啸的气势,闹得寺里众僧再无安宁。
倒是他这个最该露面的人,优哉游哉地跟禅房里晃荡,一趟车请了她来,说是见识见识昔日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
“贫僧俗家父母的脾性,弟妹多少明白,样样要极品的,总觉得极品不过御膳去,可七儿就不一样了。”
他领着任胭一面走,一面唠闲嗑:“他最不爱旧俗旧礼,你再瞧鸿雉堂的菜品……不过我听说自打你来,他这犟脾气也敛着点儿了,甚好甚好!”
辜家四爷爱自说自话,任胭还没回话,又听他说开了:
“我瞧着也是,瓜果菜荤哪儿来的立场,他这个人就是打小养一身的富贵矫情病儿,人倒是好的,弟妹甭见怪!”
说着话到了小厨房里,十来位大师傅忙得脚不沾地,脸叫灶膛烘得比火还旺,临窗的一位正拿刀尖给菜心根子开口。
这季候的菜心都是洞子货,老帮菜里挑拣几样嫩的给横竖化开交叠的两道口儿,滚水里焯过捞上来,软塌塌的各自滚一身干薯粉,老实地在瓷碟子里趴成一摞。
鸡芽子挑筋砸泥,冷鸡汤灌进去冲散成茸,再拌上鸡卵香料和鸡油绍酒一块儿搅成糊浆,三指捻一绺糊搓成团给塞菜心的刀口里,肉团上顶几粒火腿末和豆苗碎。
笼屉下头是旺火,瓷碟子搁里头不到片刻,菜心并上肉丸都能熟透,干干净净的白绿色,半荤半素的罗汉菜心,大约能够表明求佛的诚意。
“说是朝佛,花架子罢了!”辜廷闻捧着胳膊肘瞧着,“要真有心,出家来也免受俗名的赘累。”
灶上热锅烧滚了鸡汤,下了盐酒与薯粉调成稀薄的琉璃芡,两勺鸡油添了明丽的色泽,一道浇在菜心上,雅致得很。
菜心上头还摆着装饰的几色面果儿,花生粒大小,红的喜庆黄的富贵,白的质洁月色的朴素,软嫩清淡的调调。
辜廷衡递给她一双筷子:“瞧着哪道入目,就尝哪道,前头的菜饭就吃个样儿,弟妹跟这儿好好的,贫僧告辞!”
他摆着他的僧袍缓缓地走了。
外头不少人盯着,来来回回,戒备森严。
几乎入了夜,守卫才渐渐撤去。
任胭跟后厨转悠了大半日,五脏庙进了太多的香撑得挪不动步,外头刚要晃荡晃荡,忽然就觉着里外院灯火如昼,人喊马嘶的。
早上叫赵妈妈说那样一出,后来辜廷衡意味深长的一段,闹得她心惊肉跳,该不会那爷俩儿真格儿大打出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