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的冬天,下了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在那之后的不久,我以大宋和亲公主的身份,不远万里来到了金国的地界,彼时严冬十月,朔风凛冽,草原上白雪荒凉,万物惨淡无光,纵使我事先已经知晓,这是北国所常见的景象,但心中仍不免泛着淡淡的酸楚,狂风中翻卷的雪花,穿过破锈的铁窗,跌在了我的手背上,逐渐融化成一滴滴晶莹的泪,在挣扎的烛影里,我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石壁,天骨遒美,逸趣蔼然,那曾让无数文儒雅客惊叹赞赏的瘦金体,明晃如针般刺痛着我的心。
彻夜西风憾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雁无飞。
据早年逃回来的宫人说,这首诗,乃我的祖君赵佶所作,靖康北狩,多年来的凌辱与余生的悔恨,只在此诗便已窥见,他是个文采风流、儒雅俊俏的才子,却忘记了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身为帝王的责任,我站在这座关押过我祖君的残屋里,暗叹一代帝王的罪有应得,罢,还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好。
我寒漪已至,但金国却有意冷待于我,先是截我至此,借祖君之耻羞辱大宋,再以太宗皇帝完颜晟生忌之由,取消婚娶事宜,着实是欺人太甚,但我已寄人篱下,也是无可奈何。
流云站在我的身后,耐心地打理着我的长发,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神情格外地专注,我静静地将最后一根簪子固定在发髻上,起身迎戴衣袖,待到一切就毕回过身来,却看到镜中,那座穿过屋门的高耸山峰。
很多年以后,金国以不足千人之兵,血战蒙古上万铁骑,被围困于此,水尽粮绝七日,我站在那座山峰之上,神情黯然地望着远处分不出界限的天际,我的夫君,女真主将讹里朵,披着铺满红冰,残破不堪的战甲拥我入怀,深情而惭愧地对我说,他此生最自责的一件事情,便是没有在我入金的那日,为我举办一次盛大的宴礼。其实,那时的我很想告诉他,根本不必挂怀,因为我对他,也没有尽到多大的礼数,我抛了凤冠霞帔,只行却扇之礼,又故意穿一件常服,其实是带有晏子使楚,以下对下的寓意,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到让我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自己,曾经一心沉浸在离开故土,陌路他乡,只想着如何在如履薄冰的金国中,立足的悲愁。
书上说,这个地方叫做塞漠,在女真的文字里,那座山被记载为靡途,在这片极富有争议的土地上,曾经上演过王朝更迭的生死离合,也开启了我寒漪的另一段人生。
要是认真地算起来,我真正嫁进完颜家的时间,是在一个很深夜里,守关防御的铁刃栅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我双手交握,执一把团扇遮面,小心翼翼地走着那条煎熬的路,脚下的积雪渗进了鞋里,浸湿了我的裤袜,但由于执扇的礼仪,我无法提着衣裙,不得不僵硬地挺直身子,使团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气氛安静的诡异,有个挨千刀的金国士兵,故意将手中的长枪向前斜放,于是,身后的一个侍从,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雪地里,引来一阵哄笑声。
我本欲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对这无由的挑衅不做理会,免得再生出什么有损颜面的事情,但还未走几步,便远远地传来了金属铠甲整齐移动的声音,待我反应过来时,听的愈发心惊,周围的笑声止住了,刚才还是懒散怠慢的守将们,个个神情严峻,肃然而立。
接下来的阵势,超乎了我的预想,一个个金国的士兵全副武装,将我的队伍层层包围,在我五步之外,另有两排士兵整齐地列队,月光照在他们的长戟上,泛着阵阵寒光,我知道有此仪仗,必然会出现权高位重之人,果然,在军队的尽头,迎面走来了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
他的脸上带着阴厉,让我有种想要远远避开的冲动,但身份使然,我不得不保持冷静地站在原地,我收回轻瞥的目光,让视野里只出现着扇子,但是离我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却在冲击着我的神经。他走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十分用力,我将脸深深地埋在扇子后,硬着头皮,心中那份仅存的淡定防线,在我下一刻听到他的名字时,离散崩析。
“拜见粘罕元帅!”
粘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原来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灭了辽国,生擒天祚帝耶律延禧,又于靖康那年,俘虏我祖君和皇叔的完颜宗翰。
周围的金国士兵齐齐行礼,一众随行被此景震慑,也都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见此场景,我不由在心中暗暗鄙视副使,若郑北山大人今夜在此,断不会这般失了气节,但转念一想,或许金国有意拖延正使晚些入金,其意就是如此,一时间,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我和身后的流云,与粘罕这么突兀地立着。
粘罕并没有理会我,而是一脚将一个士兵踢翻在地,嘴里骂道:“兀术一天到晚都是干什么吃的,兵没调教好也就罢了,如今连军营也守御不了,今夜执勤,就只安排了你们这些个人,他的心倒真是宽的很!”
我注意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像是刚才有意刁难取乐我们的士兵,此刻他跪在地上,哀哀求饶,全无半点气焰,粘罕想必应是明白,今晚执勤的问题,归根并不在他,也未再深究,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臂,免了士兵们的礼,然后转过身来,摆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模样。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我看公主容颜姣茂,气色正好,又不是见不得人,何须这把破扇子,这天气闷热,不如给本王拿去解解暑,也好败一败我粘罕的火。”
说罢,他轻轻地将团扇从我的手中抽离,让我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身后的随从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粘罕的这个举动,无异于是掀了我的盖头,但是与我联姻的人,却是金国的三王爷,潞王讹里朵,我对这突然的情况,一时不知所措,擎在半空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原样,迟迟没有放下。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粘罕打量着手中的团扇,不知是夜晚光线弱,还是他故意而为之,扇面上,那些于我有特殊意义的文字,被他读得停停顿顿,十分费力,读罢,还在我身旁踱步自语道:“好诗,好诗。”
我虽不知道他今夜的目的究竟为何,但也不能任他在我的面前,唱着独戏,于是我放下双手,屈身向他拜道:“小女寒漪,见过粘罕元帅。”
流云和我保持着一致的姿势,但粘罕,却迟迟没有让我们起身的意思,我自然知道他想要看到什么,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敌国的公主,跪在他的脚下,更让他感到痛快,然而,我只是微微地行了个福礼,倔强地保持着高傲的模样,但内心不可掩盖的胆怯,也使我从始至终,不敢正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