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黄氏执掌家事多年,又有杨嬷嬷从旁协助,自然是雷厉风行,不过两日下来,该罚的人都罚了个一干二净,按着“以下犯上”的罪名,把闹事的仆妇一一发落至各处庄子,没人敢说出一句不服,唯有张姨娘在金桂苑里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地闹了两天。
卫国公忍无可忍,甩下一纸切结书,要与张姨娘“恩断义绝”,张姨娘这才醒悟到大事不妙,立即停止了哭闹,收拾细软银钱,准备动身去庄子里“静心思过”,只辗转着让人传话给黄氏,求她开恩,让自己临行前,见儿子苏荏一面。
黄氏宽容大度,自然能体谅张姨娘的慈母之心,允了让二郎送行,甚至还十分仁厚地,让蒋嬷嬷依旧随着张姨娘身边侍候。
苏荏到了金桂苑,触目所及,但见花草枯败,箱笼凌乱,全不见往日的花团锦簇,不由心生悲愤,挣脱了张姨娘的“慈母怀抱”,把牙一咬,锦靴一跺:“儿子这就去求祖母开恩,就算姨娘当罚,儿子也要随姨娘一同去庄子……”
话没说完,张姨娘就用手掌堵住了儿子的义正言辞:“别说胡话,你留在国公府,我将来才有回来的念想。”
苏荏悲愤难消:“父亲也太狠心了些,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
可不是吗?好歹自己跟他十多年,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他非但不念着自己的好,还狠心如斯……可张姨娘却不敢火上添油,小声哭泣着劝道:“你父亲纯孝之人,自是不敢忤逆了太夫人,你别怨他。”
好不容易劝得苏荏气平,张姨娘立即谆谆叮嘱:“姨娘这一去,看着情形,不过上三年五载只怕回不来,这些银票子你收好,留着傍身,若是急用,大可去寻你舅舅……你可得用心读书,来年春考,你父亲那头怕是指望不上,也许你舅舅能寻到些门路打点,你只与他商量着……别的还好,我唯一牵挂的就是你的婚事。”
“夫人看着宽和,我却是知道几分她的心思,世子有太夫人撑腰,婚事定不会差,可你这个庶子,太夫人只怕也不会上心……”
“不能任由黄氏拿捏,还得你自己争取,候府月娘常常来串门,我冷眼看着,她也愿意与你说话,虽说不是建宁候的女儿,好歹也是嫡支出的嫡女,若是能争取了黄三爷做你岳家,将来也不担心国公夫人刁难你。”
苏荏一听月娘的名儿,不由有些扭捏:“可儿子是庶出……只怕难入候府三舅舅的青眼。”
“庶出又如何?不过就是个身份,你的风度比世子也是不差的,月娘正值豆蔻,少女怀春的年纪,你多与她接触,常献殷勤,也未必不能让她动心,只要两情相许了,再私订个终身之盟,为了月娘的闺誉,黄家未必不能接受,别看黄氏在苏家威风八面,在娘家不过就是个庶女,只要你成了黄三爷的女婿,她也不敢再拿捏你。”张姨娘自认为自家儿子潇洒倜傥、玉树临风,只要说几句好话,献几场殷勤,引得一个少女想入非非实在不算难事,只教导着苏荏如何争取窈窕淑女的欢心,倒将八娘完全抛诸脑后。
却说八娘,这两日一直住在绿卿苑,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唯有与旖景才愿意说上两、三句话,旖景也不瞒她,把张姨娘今日就要动身去城郊庄子的事儿直说了,打量着八娘却并没有送行的意思。
虽然张姨娘对八娘一直没有几分慈爱,可八娘待生母却是很是孝顺的,眼下张姨娘要走,八娘却不愿去送,多少让旖景有些疑惑。
再联想到八娘那日的惊慌与恐惧,旖景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犹豫了一阵,旖景还是温言拭探:“姨娘这一去,短时之内怕是不易再见了,八妹还是去金桂苑道声别吧。”
却见八娘本就苍白的面色更被一层青霜笼罩,捧着茶碗的手都颤抖起来,险些没有泼出茶水来,竟像是要她去龙潭虎穴一般,吓得眼泪汪汪。
才得了大长公主嘱咐,被调来侍候八娘的大丫鬟巧慧很是不忍,接过八娘手中茶碗,笑着宽慰道:“八娘在病中,若是不愿去就别去了,奴婢等会子去姨娘面前言语一声儿就是。”
“我不是不想去送姨娘,只是头疼的很……实在是……又怕姨娘还恼着我……”八娘可怜兮兮地解释着,下意识地咬着唇角。
无法掩示地慌乱恐惧,可八娘究竟在害怕什么?
旖景的疑惑渐重,却不忍这时逼迫八娘,便拉着她手劝:“既然妹妹身有不适,还是静养着的好,姨娘也会体恤的。”
眼看着八娘虚弱无力地被巧慧扶着离开,旖景这才叫了秋月,两个避开旁人,在屋子里窃窃私语。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旖景问。
“五娘是问银钗的事?”秋月见旖景点了点头,才压低了声儿回禀:“银钗原本在针线房当差,五年前才拨去金桂苑的,听说正是蒋嬷嬷荐的,可见两人交情果然不错,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姨娘那等跋扈,银钗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自从得了张姨娘信任,对底下人也是动辄打骂,嚣张得很。”
“她家里是城外莲花镇的佃农,原本还有个哥哥,七岁上下就夭折了,老子娘后来又因为一场风寒过世,就只剩银钗孤伶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实在没法子才自卖为奴,要说也是她的运气,多少良家女子被人牙子卖到那肮脏地儿,她却被挑进了国公府。”秋月又神秘兮兮地添了一句:“八年前,银钗与夏云这批外头的丫鬟,正是宋嬷嬷亲自择选的。”
“银钗可曾与宋嬷嬷来往频繁?”旖景心中一动,紧声问道。
秋月却摇了摇头:“来往是一定有的,多少丫鬟都恨不得巴结上宋嬷嬷呢,更遑论银钗这样无依无靠的,可奴婢打听下来,却说宋嬷嬷并不怎么搭理银钗,倒是那蒋嬷嬷,一直对银钗照顾有加。”
“上次你说蒋嬷嬷原先并非国公府的家奴?”旖景若有所思:“再去打听,问问蒋嬷嬷的身世。”
秋月得意地一笑:“奴婢已经问清楚了。”
国公府郎君与娘子的乳母,基本上都在家生奴婢里择选,可也有在外头请的——好比蒋嬷嬷就是这般。
贵族府里的下人,若是以生契划分,大致有死契与活契两种,辟如丫鬟小厮儿,多数都是签的死契,世代为奴,生死由人;可这半途入府的乳母,大都有丈夫子女,出身清白,不过因为家贫或者别的原因,想要赚些银两贴补,方才去贵族之家帮佣,这些人自然不愿意签卖身契,待将来契约到期,还是自由之身。
如果蒋嬷嬷是签的活契,这次犯错,最多也就是终止契约,罚没了月银,不会贬她去庄子里当差,既然她被罚去了庄子,说明当初签的一定是死契。
蒋嬷嬷原本是二郎的乳母,后来又成了八娘的乳母,说明她在二郎与八娘出生之时,先后有过生产。
一个有家有子的人,怎么会甘愿卖身为奴?
秋月清了清嗓子,好一番细说蒋氏:“她男人原本经营着木匠作坊,虽不算大富大贵,好歹也不缺吃穿,可婚后没过几年,竟然迷上了斗鸡,借了一屁股的外债,蒋嬷嬷才生了女儿,讨债的就上了门,把他们的房子抵了债,一家子只得窝居在亲友那里,看人脸色,蒋嬷嬷没了办法,才起了去大户人家做乳母的心思。”
“原本也是签的十年活契,可到八娘出生之时,蒋嬷嬷的男人更成了嗜赌如命,非但将铺子都抵了债,还欠着几十两印子钱,只好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弃了,连着女儿一起卖给了人牙子,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
蒋嬷嬷欲哭无泪,还被放印子钱的逼债上门,只好求到了张姨娘跟前儿,于是就把活契改成了卖身契,成了国公府的家奴。
“那蒋嬷嬷的子女呢?真的就这么被卖了?”旖景听得咂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