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旖景已经笑着上前,先道了万福,又伸手抚了抚三郎气鼓鼓的小脸蛋,开口为弟弟求情:“三郎还小,又才刚刚启蒙,一时写不好字儿也是有的,母亲别生气,说不定明年这时,三郎就写得一手好字了。”
听了这话,苏芎才有了丝笑颜,包子脸一瘪,扭着旖景的手臂不放:“五姐带我去院子里捉蛐蛐儿,我先前有一只黑头将军,却斗不过二哥那只,被咬死了,这次我定要抓个好的,把二哥咬死。”
黄氏哭笑不得,揉着眉心说道:“胡说些什么,这么热的天,你五姐哪里能陪着你折腾,要说还小,当年你五姐六岁的时候,已经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哪里像你这一手蚯蚓爬。”
“五姐是才女,我又不是才女。”小苏芎嗫嚅了一句,见黄氏拉长了脸,生怕再受训斥,也不缠着旖景了,拉着香玉的手就跑出亭子,十余步后,方才转过脸来,对黄氏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无影无踪。
黄氏无奈,短短地叹了声气:“瞧这淘气样,难怪你父亲不喜,大郎与二郎都是持重老沉的,偏偏这孩子就不省心。”又拉着旖景坐下:“眼看着就要入三伏,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是觉得撑不住可不要勉强,仔细中暑。”这是针对着旖景日日去马场练习骑射的话了。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就是趁着早上凉爽才练习呢。”旖景接过丫鬟白露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口,面上始终维持着温婉得体的微笑。
黄氏打量着旖景,见她面颊上的肌肤依旧莹白如新绽的玉兰,微微透出自然的浅樱颜色,气色比起从前更加地好了,两道乌眉被细汗潺湿,显出美好秀丽如远山的轮廓,明透的墨眸,微扬的唇角,不过浅浅一笑,已经有了几分清婉绝代的风采,越发像当年的婉娘。
黄氏立即移开了目光,捧着粉彩海棠茶碗,不过只略略地润湿了嘴唇。
“夏云的事……你也别太难过,都是她人心不足,咎由自取。”往日旖景待丫鬟们十分宽和,爱与她们说笑打趣,夏云又是侍候得久了的,黄氏还担心旖景不舍,不想旖景半点不放在心上:“女儿才不难过呢,这一次若不是宋嬷嬷,女儿险些就错怪了春暮,夏云实在太阴毒了些,留着这样的人在身旁,若是哪天她嫌我苛待了,也把女儿什么贴身物什拿去给了外人……想想都是冷汗淋漓。”
这话让黄氏的手抖了一抖,看了旖景两眼,却见她摇着团扇,依然是一脸稚气,不像意有所指的模样,方才微微一笑。
是她想多了,旖景不过还是个孩子。
而这话,旖景也的确没有针对夏云以外的人。
“说到宋嬷嬷,我倒想起来冬雨去绿卿苑已经有些日子了,你看她如何?”黄氏问道。
尚还不足一月,这就叫做有些日子了?旖景心里暗忖,宋嬷嬷的确是好手段,先在母亲这儿下了功夫,由执掌中馈的母亲提出,冬雨的晋等就是顺理成章,她只消诚惶诚恐地“婉拒”几句,千恩万谢一番就达到了目的。
“冬雨呀……是个伶俐的丫头。”旖景自然不动声色。
这似乎有些敷衍,黄氏略略一怔,也云淡风清地说起:“夏云这一走,你身边就缺了个一等丫鬟,若是觉得冬雨不错,莫如就晋了她一等吧,想来你祖母也有这层意思。”
旖景点了点头,依然一副懵懂模样,正当黄氏心里觉得满意之时,不想听她说了一句:“不过只怕宋嬷嬷会过意不去。”
“这是怎么说?”黄氏诧异道。
“当初冬雨在大哥哥书房当差,差使相对轻省一些,嬷嬷就觉得是她得了便宜,这才提出让冬雨调来绿卿苑里,她年岁还小,转眼就提了一等,嬷嬷想来又会觉得是我们有心照顾呢。”旖景眨了眨眼睛,说得极为认真。
黄氏不由一哂,心道五娘到底还是个孩子,哪里看得出宋嬷嬷的心思,世子书房本不需要那么一个丫鬟,冬雨留在那儿委实有些多余,不过是婆母当年体恤她年龄小罢了,可随着冬雨渐渐大了,哪里有留在松涛园不上不下的道理,府里小娘子虽有好几个,却都比不得旖景受婆母看重,绿卿苑的丫鬟,远比别处的要体面。
宋嬷嬷让冬雨到旖景身边,无非是想让孙女儿更受重用,为前程筹谋,又哪里是真心的觉得过意不去。
故而,黄氏根本没将旖景的话放在心上。
闲话几句后,黄氏就领了旖景一同往远瑛堂,当着宋嬷嬷的面儿,再提了这事。
“冬雨虽说年岁小些,却连景儿都赞她一句伶俐,可见当真是个聪慧的,晋等也是情理之中。”黄氏笑着说道。
“这……不是奴婢不识抬举,可冬雨毕竟才十一,去绿卿苑也还不到一月,这会子就晋等,也太快了些,奴婢可不敢承国公夫人抬爱,还是再看些日子的好。”宋嬷嬷委实心花怒放,却只做谦恭地说道。
今儿个一早,冬雨就与她见了一面,把昨天绿卿苑的事说了,夏云的供认不讳让宋嬷嬷自然吁了口气,更庆幸地是五娘竟然因此待冬雨亲热起来,真有些无心插柳的巧合,再加上黄氏眼下的亲口提拔,宋嬷嬷只觉得已经十拿九稳,口头上谦虚得十分顺畅,并且一如旖景所料地“婉拒”了。
黄氏正想说一句“嬷嬷多心”,再赞一番冬雨,不想旖景忽然接过了话头:“母亲瞧瞧,女儿就说嬷嬷会不愿意吧,嬷嬷是最重规矩的,冬雨从前的差使轻省了些她都过意不去呢,更别说这么小的年纪,来我身边的时日又短,却转眼就晋了等,嬷嬷定是担心这般破格提拔,惹得其他几个丫鬟眼红,抱怨我这个主子处事不公吧。”
此话一出,宋嬷嬷的谦逊就直接僵在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黄氏也是一怔,唯有大长公主浅笑着睨了孙女儿一眼,不动声色。
宋嬷嬷悔得愁肠百结,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冬雨她年幼不知事,多亏了公主与夫人体恤,混了这么些年,实在是……还是让她多学些规矩,免得不分轻重,生出什么错漏来。”
旖景自然没错过宋嬷嬷面上的“精彩”,委实佩服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还能把话说得这么诚挚,笑着说道:“冬雨有嬷嬷教导,最是个伶俐的,我本想着过些时候就让她专门替我打理书籍笔墨,她原也是识字的,虽说在大哥哥身边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我身边却单缺这么一人儿,有她专事书房里的事儿,我也能省不少心。”
宋嬷嬷沉下去的心这才往上浮了一浮,忍不住看向旖景,当然只见少女一张认真十足的稚气脸庞,还忽闪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盈盈乌眸。
于是心底的疑惑又尽数打消了,五娘知道什么,无非是最近喜欢那樱桃,才想给那丫头一个晋等的机会罢了,但到底还是对冬雨不错的……罢了罢了,原本晋等也是早晚的事儿,还是获得五娘的信重更为要紧,樱桃那丫头没什么靠山,又是后头才提拔,不足为惧。
大长公主这才问道:“那么景儿你可有什么想法,该晋哪个丫鬟为一等?”
压根就没想问黄氏的意见。
“祖母,我身边有个二等丫鬟樱桃,最是勤快,又谨慎持重,今年已经十四了,年岁也好,能力也罢,都能胜任一等丫鬟,她的性情也讨我喜欢,如果祖母不反对,孙女儿倒想把这个机会给她。”也不再兜来转去,旖景直抒己见。
唯有黄氏没有想到,这三言两语间,盘算的事情就落了空,瞄了一眼宋嬷嬷,见她满不在乎,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没有多想便脱口一句:“我倒没听说这个丫鬟,不知她究竟如何。”
大长公主略蹙了眉,扫了黄氏一眼:“樱桃跟着景儿来过远瑛堂几次,我瞧着是个好的,原本让小娘子们各自住个院落,也就是要锻炼着她们识人与管事,我看绿卿苑今后这些丫鬟的事儿,就交由景儿自个儿决断吧。”
黄氏本就是明白人,立即醒悟过来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连忙转了口吻:“母亲说得是,景儿也大了,可我还浑然不觉,只以为她还是个孩子,难免替她操心。”
“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但樱桃的确是个不错的,要不叫她来此,让母亲过一过目?”旖景立即满怀迫切地说道,纯粹是个天真稚子,单纯要提拔自己喜欢的人。
这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疑心——想祖母历来对宋嬷嬷颇为信重,继母示好于她也在情理之中,就连父亲,对杨嬷嬷与宋嬷嬷两人都是恭敬有加,把她们当成长辈来尊重的。
如果她不是经历了前世那场杀戮,也不知道宋嬷嬷祖孙的歹心,不知者不为过,但总有一天,会让祖母与母亲明白,宋嬷嬷的真实面目。
关于宋嬷嬷的疑问还有许多,没有一一找到答案之前,且容她安然无恙。
但对于这两祖孙,是一定不能放过,剥夺她们的荣华富贵不过小事一桩。
要血债血偿,以命偿命才是旖景的最终目的,她是绝不会让这两祖孙全身而退的。
而黄氏当然也不会专程叫了樱桃来过目,只温文尔雅,满是宠爱地一笑:“只要景儿你觉着顺心就好,大可不必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