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这“祸害千年”,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就“香消玉殒”,实际上旖景再度入宫的次日,他便又清醒了一刻。整整一夜,旖景未离寸步,其间天子与太后先后数回来探,詹公公与如姑姑也在阑珊处静候,更有诸位医官,在暖阁之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
直到卯初,当旖景再一次“劝言”后,总算看见三皇子眉心急蹙,紧闭的眼睑更是一阵挣扎,仿若鸦羽般静垂的睫毛突而颤动,清醒的预兆十分明显,旖景连忙唤入清谷,当见银针轻扎入穴,乌睫微颤处终于露出了两道清洌。
他音色暗哑,气若游丝,说出的一句却是“挟恩图报”,顿时让旖景哭笑不得。
欣喜若狂的如姑姑连忙奉上一碗新药。
那妖孽却无视如姑姑递在唇边的汤匙,两道清洌只一寸不移地盯紧旖景。
无可奈何。
旖景只好亲手喂药,三皇子终于肯用,却是连声呛咳,依然无法下咽。
但这一次清醒的时间略长,旖景竭尽全力,一碗汤药见底,总算是让三皇子服下了些微。
可是待如姑姑刚刚才更换了洒满药渍的衾盖,三皇子再度陷入昏沉。
到底还是缓和了,清醒的时候渐渐增多,服药也相对轻松。
可紧跟着又开始咳血,虽清谷解释是药已见效,众人却仍是悬心。
一连数日,旖景自然不能寸步不移,有时在慈和宫休息,可妖孽每逢清醒,当不见旖景,都表现得十分矫情,怎么也不肯服药。
他清醒的时候不定,或者白昼,或者晨昏,或者静夜。
旖景能合眼小憩的时间便更加混乱。
直到不再咳血,清谷总算宣告三皇子已经脱险,但因箭毒阴猛,依然需要精心调养,不可大意,而随着三皇子总算能清醒上数个时辰,却又新添了“哑言”的症状,再度让天子焦灼难奈,太后忧心忡忡,医官们胆颤心惊,经几人悉心会诊,才颇有庆幸地给出结论,应当只是暂时,待体内毒素彻底清除,即可恢复。
而残余的剧毒也时常让三皇子饱受疼痛折磨,外头冰天雪地,他身上的冷汗却能浸湿两层衣衫,一日折腾着更衣擦身,都得数回。
旖景一日之内,总有七、八个时辰守在阑珊处。
三皇子进粥服药,必须得由她亲手。
太后只是一声叹息,待旖景一如既往地慈爱,而那些担忧为难的话,不曾提起。
当三皇子脱离险情,皇后才总算得了许可,入阑珊处探望,短短数日,皇后大为憔悴,当然不是因为担忧,而是因为受疑——是因她犯厄,旖景才去清平庵斋戒三日,也是皇后亲令三皇子前往接返。天子虽知金榕中也许作乱,并不疑皇后会参与其中,可三皇子身中毒箭,圣上难免怀疑是皇后暗藏祸心。
这么一追究,钦天监正就招供了,犯厄一说,是受皇后示意。
皇后哪曾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行事自然不够谨慎,假若不是三皇子负伤,生死攸关,也没人追究她犯厄一事是否属实。
天子大怒,去坤仁宫质问皇后。
皇后只好解释,是三皇子对旖景暗怀情意,却不得佳人芳心,又怕大长公主不允,求了她几番,她一时心软,才想出这个办法来,好替三皇子创造机缘。
天子对这话当然半信半疑。
不过后来,大长公主也说明了情形,称刺客是冲旖景,而天子眼见三皇子那番情态,的确是对旖景倾心,这才打消了怀疑,允许皇后去阑珊处探望。
皇后经此一遭,轻舒一口气的同时,心里难免妒恨——圣上对三郎果然不同,都是因为宛妃!还是念念难忘呀……多得当年果断,才除后患,否则自己能否立后尚且难说,太子嫡位更是难保。
尽管如此,她当然还得装出一副“慈母”模样,去多年不得涉足的阑珊处嘘寒问暖,“心疼担忧”的眼泪掉了不少,当着旖景的面,更是说了许多“别含深意”的话来。
无非是暗示旖景,三皇子待她一片真情,当好生体会。
正值三皇子“哑言”,那妖孽半靠榻上,满面乖巧,“消受”着皇后的“慈母情怀”,好整以睱地观望旖景对皇后数回“套话”,不动声色地敷衍。
某日午后,大雪间歇,有晴光照明轩窗。
旖景正因某人“矫情”,捧着碗雪耳银梨,劝他服用。
皇后一本正经地询问医官,三皇子“哑言”之症究竟有无妨碍,若无,何时康复。
旖景突见三皇子冲她促狭地挤了挤眼,唇角一挑,满带戏谑。
忽就想起当日耳闻,三皇子幼年,皇后那番“哑了也好”的话。
旖景莫名觉得眼前情景当真有些滑稽。
而清谷为首的医官因皇后追问,跪了一地,因说不出“恢复”的准确时日,正是冷汗满额。
“母后。”三皇子忽然开了尊口。
皇后惊讶回眸,愣怔半响,才哭出了来:“天佑吾儿。”
旖景迅速转身,将手里的瓷盅搁置案头,忍笑忍得唇角直抖。
三皇子就此又能说话了。
圣心大慰。
随着这天之矫子大难不死,逐渐康复,旖景心头沉重,却不减半分。
而这时,金氏叛党兵败开州,首恶金榕中身首异处的消息,终于渗入宫墙。
阑珊处的一池湖水,冻结成薄冰,恍恍如镜,湖畔石桌矮墩,依然覆雪,安坐不得。
旖景立在此情此境,遥想当时暮春,青柳繁花的季节。
染着墨香的袍袖,透着清冷的手掌,在她鬓边。
“圣上已经问过我几回,有意赐婚……你可愿意?”
她是怎么答的呢?
会报之琼瑶……
这时,他归期将近,万幸平安。
可是有的事情,却已生波折。
便是在叛党策动当日,一切都已由那一支毒箭,使他与她原本水到渠成的将来,再度变得前途未卜。
人心未变,奈何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