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破烂的茅草屋里走出一群穿黑色短衫的混混,沈一弓卯足了劲冲到这群人跟前:“你们干什么!我说了我会还钱的,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为首的家伙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把他直接打在地上。沈一弓顾不上丢人现眼,只注意到混混里那个认识的,赶忙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腿:“生哥!钱我已经都攒够了,我还我现在就能给我爹欠的账还清了。你别动我娘,这事儿跟我娘都没关系!”
这油头肥脸的老流氓一脚把这小子踢开:“早他妈干嘛去了,还等你还呢?你老子两腿一蹬没了,我好歹给你们宽限了两天,可老子他妈又不是做善事的。不来找,我还不知道你娘原来能还钱呢!”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也呸了口唾沫下来。
沈一弓忍着身上的疼撑着身子爬起来,连忙连滚带爬的跑进屋里。可一进门见了满地狼藉,他就感觉冷从膝盖往上钻,直直钻进肺里。外头的流氓们分了烟拿了钱,嚣笑走了,里头少年人颤抖着朝黑魆魆的屋里爬。总算借着外头那点微光看清了地上倒着的人了,沈一弓莫名觉得双腿缺力,想喊,可嗓子里却像什么东西堵着了,半点声都发不出。
生哥带着狗腿正要走,猛地听后头破屋里传来嘶吼声。就见那少年从屋里冲出来,抓起棍子就要往这群人脑袋上挥。可他这一棍还没来得及落下,两个流氓冲过来一人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沈一弓仰翻着摔进泥里,转过身试图抓着棍子起身,可胸口紧接着就让人狠狠踩住了,脸上跟着遭一顿胖揍。
“小赤佬,你老娘是她自己一口气噎着上不来的。老子去讨债,又不是去要命,这个事情你要怪就怪自己,大半夜的干嘛不在家呢?往前说,你那爹又干嘛在外面赌博欠别人钱呢?你老娘啊不要怪我们头上,要怪怪你自己,投胎没投好,找个爹都不会找!”生哥有些不耐烦地跟着过来往他脑袋上踹了一脚,而后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扔进了泥雪地里,“自己低头慢慢捡,老子心善,还给你老母弄点棺材钱。今天真他妈晦气,我们走!”
沈一弓挣扎着要起身,血顺着额头的伤口淌下来,淌入眼中模糊了视线,泥浆渗进伤口,火辣辣得发疼。他紧咬着牙关,那双黑眼珠子狠盯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周围人群一点点地散去,邻家吴婶来了,远远看见这群人的阵仗,在沈一弓目光对上的那一刹懦弱地别开了头去。
几次挣扎无果之后,他低下头,用脏兮兮地双手一枚一枚把泥浆里的铜币捡起,捏在手心里。
贫民窟里看热闹的人散尽了,雪纷纷扬扬的落下,盖在了少年人的肩头与眉心。他把钱握紧,好不容易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屋里。他娘的尸身还在冰凉的地上躺着,已经硬了。沈一弓进了屋,在她身旁跪下,伸手把他娘瘦小的身子抱起,脸紧贴着她的额头。
在良久沉默之后,他从怀里慢慢地拿出一个碎了的纸袋子,豆沙早就被泥泞血污给糟蹋尽了。沈一弓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指头,沾了一点豆沙送到他娘嘴唇边:“娘……冬至日,吃汤圆……吃了汤圆,人团圆了娘。”
他自己也捡起脏兮兮的豆沙往嘴里塞,混杂着豆沙甜味的除了泥腥和血味还有一点咸。
“娘……”
沈一弓咬着牙不想让泪滚落,可根本控制不住。他浑身发抖发冷,可他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顺着破屋缝隙里的冷风。
“娘——!”
1922年冬至的晚上是苏州河边的邻里乡亲最后一次在这儿看到沈一弓。第二天一早吴婶出摊时路过他家瞄了一眼,里头空空荡荡,之前的东西都清干净了,那小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有人说沈一弓带着他娘的尸身回乡下了,也有人说这小子拿了钱葬了他娘以后,就在法租界里找了份差事混日子。但没人能确切说出个具体来,这小子如今无父无母,无根浮萍四处飘零,究竟飘去了哪儿,最终也从别人茶余饭后嘴里的一段感慨化作了无。
直到大半年以后——
苏州河边的穷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当初知道沈一弓一家的事儿的已经没剩多少了。有个卖水果的年轻人过去跟沈一弓一块跑过黄包车,他回来跟吴婶说沈一弓没死,也没回农村老家。他就在上海。他说他是在街头青龙会的人里看见的沈一弓。那小子如今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一双眼狼一样阴狠狠的。他说他看见沈一弓的时候,他手里的尖刀正捅进前门赌馆守档口的生哥肚子里。
听得人一阵唏嘘,说这沈一弓当年也算是性子大度温和,哪里是会提刀砍人的,变化当真良多。他人唏嘘一阵,便也不再谈他,至于沈一弓这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遇上了什么……外人哪里会多计较?唯一大快人心且颇具江湖味道的,是他沈一弓自己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