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弓忙着从橱柜里翻武器,闻言只是点了下头:“没事了。医生在处理。”
“那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男人把第二层柜子整个抽了出来放到一旁,胳膊伸进去从橱壁上把嵌在那儿的刀枪、子弹取了出来。他站在那儿,迅速把子弹压入弹夹内塞入枪身,并说:“等会儿我要没回来,医生就处理好了,你就帮忙帮他一块把那位先生抱我床上去。”
“好。那您……”
“我会回来吃晚饭的。”沈一弓把东西都在身上藏好以后,望了眼赵妈,“别告诉小强我去哪儿。”
“好。”赵妈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想想还是停下了脚步,只唤了一声,“您要注意安全呐!”
沈一弓这时候已经出门走远了,听见这话,摆了摆手,就算是回答了。他出弄堂以后叫了辆黄包车,说了霍公馆的地址,待坐在颠簸的车里,他终于沉下心来去想刚刚遇上的一切。霍左来了,带了满身伤一地的血,目空一切,像是随时已经准备奔赴早已久候多时的死亡。他坐在那棵老树下,流着血还带着笑,像刚从炼狱回来。
他从不觉得霍左是个生活正常的人:正常人不会勾引相差十几岁的少年,正常人不会把所有亲密关系都处理成一团乱麻,不会把刀放在枕头底下,随时以割喉作为防卫标准。
他肯定不正常。
一面是光辉无比坐拥财产无数的暴君,一面又是阴暗孤僻、杀人如麻的恶鬼。事实上有不止一次沈一弓会在梦里看见霍左浑身是血来到他面前,开启他们久别重逢的谈话——但他没想过这会变成真的。
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是个“王”,上海滩的“王”,应该会有人保护他,有人忌惮他,一个什么样的陷阱才会把他变成这个模样?浑身带着五个弹孔,血连止都止不住,消毒时脸疼到变形,把他的手勒出红痕,甚至划破了皮肤。
沈一弓坐在车里抬起手来,他右手手掌外侧是四个清晰渗血的指甲印,霍左疼痛最具象化的东西。他印象里,霍左对于疼痛感的承受力强到惊人,那个男人的忍耐力有时甚至强到让沈一弓觉得恐怖。然而他现在却虚弱的躺在他的浴缸里,在医生守护之下一度被疼晕过去。
“先生,到地方了。”
外头拉车的声音打断了沈一弓的沉思。他握起手,从黄包车内钻了出来。
眼前的霍公馆大门紧闭,一片死寂,院子里连个走动的人都不曾出现。沈一弓付了钱把那个拉黄包车的打发走了,转过身后,抬脚朝前走去。
太过安静了,虽然过去霍公馆只有霍左一位主人住在这里,可不管怎么样,佣人们私底下还是会制造出些许声响。推开门后,徐妈的声音一定会适时响起,她是这栋别墅的女管家,所有客人都会在她那儿得到最好的接待与安排。
沈一弓用力推开紧闭的大门,血腥味已经窜进他鼻中。外头的日光一点点顺着他越推越大的门缝朝屋内爬去,将里头照亮。沈一弓在看清大厅里的情形时,胃一下就揪起来了。
是的,徐妈在。
女管家坐在门厅的椅子上,尸身早已凉透,手耷在膝盖上,身旁还放着她的围裙。血从她腰侧扩散开去,蔓延到她脚边。沈一弓有五六年没见过她老人家了,偶尔有那么几次碰上,她都像个和蔼的长辈那样招呼他来吃饭,或给他递几个糕饼。
男人走到了椅子前,抬手拢了拢她耳鬓的白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到霍公馆的情形,他怯懦又无知,对于霍左的要求总不知所措,是徐妈给他拿来一件衣裳,温柔招呼他洗了个热水澡,给他下了碗面。她一口上海话里杂着些许苏州口音,那时候他不敢忤逆霍左,只有徐妈会因为霍左下手太重,数落他一两句。
像妈妈。
沈一弓鼻头酸涩着替她将未合上的眼合上了。他三十二岁了,原以为已经对死亡麻木,可这一瞬,心仍沉痛着。他低下头,注意到徐妈摘了一半的金镯子,便替她摘下来,准备拿回去给霍左。而后他往楼上去了,每一步,他都能看见四周的血迹,躺倒在那儿的尸体,脸正朝着离开的方向。霍左的房间很好找,推开门,沈一弓朝罗汉榻上望去,看着那上面躺着的女人。
是金小旭,也是熟人、朋友。她是程长宇的太太——就算程长宇是日本特务,又怎么能残忍到对自己的妻子下手?明明在他印象中,他们两个一直都是对恩爱眷侣。难道那都是程长宇伪装出来的吗?他当年的追求、热恋,都是谎言吗?
然而若不是谎言,曾经佳人已再次香消玉殒,任何解释都显得无力苍白了。
沈一弓没有忘记霍左叮嘱的,他把金小旭从罗汉榻上抱了下来,伸手转动床榻扶手上的狮子头。机械嘎吱声响起,从里面传来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
“霍爹爹,你怎么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