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六月天,仿佛将人的心火也烧到极点。长安被一场雨下过之后,很快又恢复到原先的炎热与炙烤之中,郊外绿草坪上的草似乎要被燃烧起来。未央宫、长信宫、宣室殿等处皆摆上铜冰鉴镇暑,但宫中一些人的心火却不能如铜冰鉴一样稍稍冷却下去。
六月初,刘邦再次重提废黜太子刘盈之事,文武大臣百般劝阻,皆称太子乃国之本,太子动,则天下动摇。刘邦思之再三,每想起吕后所做之事而不免担忧戚姬母子的日后,去年吕后又趁刘邦平定河北陈豨之乱时,活活将管夫人闷死在棺材里,使刘邦对管夫人十分愧疚,因他出征之前才与管夫人吵了架,没想到竟是最后一别。刘邦废黜太子而改立赵王也不是纯属个人私好,太子性格温和,赵王性格活泼而更像刘邦一些,刘邦总觉得赵王能很好地继承他的江山,太子过于温和而不能压住诸侯,这是刘邦所担心的,其次重要之因便是因爱戚姬,而更爱赵王,害怕自己百年之后,戚姬母子不能保全,不能逃过吕后毒手。所以刘邦任文武大臣日日相劝,他一概不理会,且称七月初三时便宣布废黜太子而改立赵王,急的文武大臣不知如何是好,刘邦却干脆叫谒者将前来相劝的大臣们一概阻拦殿外,谁也不见。大臣们此时却一致想起陈平最有办法,便陆续到陈平府上请陈平拿个主意,陈平历来圆滑,先顾念自己的安危,其次便是既不得罪皇帝又要搞好同僚关系。近日大臣们陆续上他家叫其拿主意,陈平早就在心中筹划了很久,起先便附和着他们说皇帝真不该如此,且说太子有明主之风,再说那赵王年龄幼小而不懂掌管朝政之事,且还是庶出。大臣们一致点头称是,着急叫陈平说出个保住太子之位的法子,陈平故作思虑一番,却是眼前一亮,对大臣们说何不去找留侯。大臣们哀叹一声,皆说留侯大门紧闭,门童声称留侯闭关数日,一概不见来客。陈平‘哦’了一声,又喟然大叹,直称皇帝心意已决,又不欲见进宫相劝的各位大臣们,自己自然着急太子之事,却也真的没有办法。大臣们只好担忧的回去。
夜里,刘邦留宿鱼藻宫,照看着熟睡的刘建,且拍打蝇蚊且暗暗喟叹,他自是心中杂事诸多。近日大臣们在宫外联名保太子之事,刘邦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心意已决而不愿再听大臣唠叨,且又怕听了他们之后,自己会犹豫,甚至改了主意,如此才是对戚姬母子的不负责。刘邦兑现了对戚姬的承诺,却也知道惹火了吕后,只是这么多天却并未听到吕后生气的动静,按往常来说吕后一听自己要废黜太子,她总是会顶着火气来找刘邦问个明白,就像他以前要将鲁元下嫁匈奴一样,吕后会和他吵。而废黜太子之事已经过去多日,刘邦纳闷吕后并未来找他,反倒让他觉得不正常,刘邦自己也没去长信宫一步,自洛阳归来后,前些天倒是常去看刘长,隔些日子便渐渐不去了,自己这么处理太子之事,吕后不加过问的态度使得刘邦郁闷不已。
“父皇呵——”刘邦方在出神思忖着,赵王却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他身后,猛拍了一下刘邦的后背,顿使刘邦猛吓一跳。刘邦笑呵呵的问如意,“你怎么不睡?”如意咯咯的笑起来,在刘建摇篮周围转着,“热得睡不着,父皇也给儿子扇扇,弟弟睡得舒服呵。”如意将手伸进刘建的襁褓里却突然大叫起来,“哎呀父皇,他他他,他尿了儿子满手嘞。”刘邦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捉弄如意,“该啊你,谁让你的手到那里?”如意到认真起来,“不对呵,若非如意,您这个小儿子可就被尿泡臭嘞。”话音刚落,如意又是咯咯的高声大笑起来,刘建却‘哇哇’哭个不停,刘邦一愣,却也摇头笑起来,却又立即敛住笑意,挠着额头蹙着眉头自言自语,“这,这怎么弄啊?”
“我来。”戚姬从内殿出来,径直来到摇篮前,抱起刘建,熟练的将其尿湿的布片换下,又立刻换上干爽的布片,将刘建包好且重新放回摇篮中。
“女子之事,我怎么学得来呢?”刘邦呵呵笑着对戚姬说。戚姬也莞尔笑了笑,且吩咐荆倾先将刘建抱回内殿歇息,又叫如意回去睡觉。戚姬拉着刘邦坐在了外面的台阶上举头望着当空明月,偶有一阵清风拂面,倍感清爽,远处池塘里蛙声一片,仿佛在唱着欢乐曲。
“再有十来天,如意就是太子了,谢皇上鸿恩。”戚姬感叹的说着,且将头靠在刘邦肩上。刘邦却直看着明月而未有对答戚姬。“皇上不高兴么?”戚姬倚着刘邦,担忧的问了一句。“不会,”刘邦一手揽了戚姬肩膀说道,“你高兴便好。”戚姬心中总有些不宁,抬头看着刘邦郑重的问了一句,“皇上废黜刘盈,不会改变主意?”刘邦哑然半晌,其实他内心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状况,可是戚姬等的却是他的诺言,想着不会发生意外情况,刘邦便笑着答应戚姬,“你日夜哭泣,朕哪敢改变主意?”戚姬立即笑了,双手捧着他的脸问,“若吕氏闹腾,你怎的办理?”刘邦呵呵笑起来,捉住戚姬双手说,“哎哟!朕是皇帝,凭她闹腾。”戚姬激动的大摇刘邦,摇完又一头扎进刘邦怀中高兴说道,“呀呀呀!怎么这么好,宁愿折寿来换取这份幸福的久长。”刘邦呵呵笑着,拍了拍戚姬肩膀,“我已是一个老头,险被你给摇散架嘞。”“就摇就摇。”戚姬高兴的直往刘邦怀里钻,“妾给你跳一段舞。”说罢,戚姬便起身给刘邦跳了一段欢快的舞蹈,戚姬满脸笑意活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那盈盈舞姿叫刘邦百看不厌。
翌日,刘邦在宣室殿走动,瞧着案子上堆满了奏牍,他不用看便也晓得是关于太子之事,刘邦感到愈发郁闷,干脆出殿不理会那些奏牍。到了明渠边儿上,东望长信宫,不知吕后是否安好,刘邦晓得吕后定知道自己废黜太子的事,吕后难道在长信宫独自哭泣么?刘邦猛拍自己脑袋,心想已经答应戚姬废太子,便不能在乎吕后的心情,否则此事又要落空。刘邦心中不宁静,又遇上这毒辣的日头,使得他烦躁不已,在明渠边停留些许便又回鱼藻宫。方过一处花园,却闻宫人私下议论纷纷,“不知道吧?今日,我过长信宫竟是无一人守卫,里面仿佛久无人烟,尘埃满地。皇后娘娘不知到哪里去了。”“是么?”“绝无虚言。”
刘邦听得心情沉重起来,蹙眉原地久久,思忖着刚才宫人的谈话,分明是长信宫久无人烟,吕后不知跑到哪里。刘邦晓得吕后果然生气了,令他不知所措的是不知吕后这些日子发生何事,又去往何地。刘邦眼前一亮,忽然回过神儿来,赶紧疾步至长信宫,果然殿前未有士兵守卫,待进去里边却也未见一人,院中的草长上了墙头,只有一条笔直的小径将劲草一分为二。刘邦抬头一看,那三个纂字的‘长信宫’匾也歪斜着,且落满了灰,他不用怀疑,此处的确久无人烟。刘邦赶紧跑进殿内,殿内杂乱无间,蜘蛛结网,东西却一样不少。刘邦慌忙又往吕后所住的内殿疾去,空空如也,那墙角边依旧摆着沛县时的织机,那铜镜也落满了灰,帷帐还是青灰色的。刘邦心乱如麻,他确定吕后走了,他捏了捏额头到吕后的妆台前,擦了擦铜镜上的灰,静静的看着镜中的自己,百感交集。忽然右手掌心触碰到软绵绵的东西,刘邦一看,原来那东西上落满了灰,以至于他没有第一眼看到,刘邦捡起打开视之,是一卷金黄色的丝帛,丝帛上赫然几行小字:
“季,如此称呼你,我觉得亲切而轻松。娥姁自认贤同周宣姜后,却不知季喜欢的是晋赵衰妻,刘盈也不是季喜欢的赵盾。我很累,可我身边不能没有相陪之人,我只能带走刘盈。玺印绶带皆在我宝奁之中,你我至此相忘于江湖。日居月诸,照临下土;熠熠之光,泽被德人。”
刘邦心底一阵紧张,眼前霍然一闪,忙打开吕后的宝奁,皇后金印和紫色绶带果然在里边。刘邦读得出信上是吕后在怨他,周宣姜后为谏宣王打理朝政而脱簪待罪永巷,使得周朝中兴,吕后这样说也自有道理,刘邦政治上多半会听从吕后之言;晋赵衰妻强叫赵衰接回翟国的妻子和儿子赵盾,且让赵盾作为赵氏家族的嫡子,赵衰妻甘让自己的儿子们屈居赵盾之下;只不过赵衰从翟国回到晋国,而吕后从楚营回到长安。吕后如此说,使得刘邦一阵惭愧,更惭愧的是后面两句‘日居月诸,照临下土;熠熠之光,泽被德人’,那前八字乃《诗经》中的一首怨妇诗,整体诗句应是‘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整首诗意为一个弃妇控诉丈夫的朝三暮四。吕后晓得后面八字可能是吕后自己修改的。
刘邦将丝帛揉捏在掌中,突然一阵风似的跑出长信宫,派人四处问询吕后与太子的下落,皆称没不知。刘邦又让人找来长信宫原先的詹事,逼问其关于吕后与太子的下落,那詹事才不得不说出事实。原来吕后晓得刘邦打定主意废黜刘盈之后,便遣散长信宫宦官与宫人,自己心灰意赖而不动声色的叫了刘盈往东门去了。刘邦立即派人到东门问询,守城士兵见是皇帝派人来的便不敢再隐瞒,忙说皇后与太子穿了民间服饰且拿着包袱奔往函谷关而去,想是回了沛县。刘邦得知此消息,倒吸一口凉气,怔的将手中的酒爵都掉在地上。吕后的不辞而别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和愧疚,她竟然懒得见自己一面,回了沛县做百姓。既如此,刘邦却也不派人去追,只是得空时便倚着殿门发呆,心中却诸事繁杂。
因废黜太子一事,刘邦十分心烦,申正时分,刘邦只带了一个宦官去了上林苑。那宦官见皇帝几日不高兴,便壮着胆子给刘邦说了几个笑话,惹得刘邦一时高兴起来。刘邦细细打量那宦官一通,只见那宦官涂脂抹粉,冠插翠羽,倒也生得十分秀气。
“你叫甚?”刘邦且走且问。
“仆籍孺。”籍孺且走且帮着刘邦牵马。
“倒生得秀气十足啊,天资当此官。”刘邦一阵嘲笑。
“仆的身躯生来就是侍奉陛下,陛下喜欢便好。”籍孺倒是极力迎合刘邦,惹得刘邦再次哈哈大笑,“你倒会说话,此后便留朕身旁侍奉,可好嘞?”“好呢好呢。”籍孺高兴地笑起来,越发像个明媚女子,刘邦邪邪的笑了。
刘邦从籍孺手中牵过马,便一个利索的翻身上了马背,吩咐籍孺在此等候,自己舒心的骑一圈儿。‘驾——’刘邦早已飞奔远处,马背上的刘邦并未消除心中的烦恼,连日来日日思忖着吕后与太子回沛县一事,他们受了伤害,刘邦又念及已经答应了戚姬立赵王为太子,绝不能在此时接回吕后母子,刘邦烦恼不已,又怕立了如意为太子,再去接回吕后母子,会更加将事情弄糟。如此想着,刘邦不禁感到一阵头疼,胸口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