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刘邦与沛县父老宴饮欢乐,沛宫的宴席从未撤过。白日的聒噪散去多时,深夜之后的刘邦辗转睡不着。眼现数十年前,他一无所有从沛县起兵反秦灭项,终于成为至尊皇帝,为此天下战火纷飞多年,百姓流离失所,人口锐减,百业萧条,刘邦承接了始皇帝的破烂摊子。登基当年便有利几与臧荼的反叛,其后更是贯高行刺、陈豨叛乱、韩信谋反、彭越不忠、黥布起兵,几乎每年都要出征,刘邦身体累了,心更累。刘邦明白掌握皇权,执掌汉室得之不易的江山需要思维日夜不停歇的转动,要想着如何安定民心,如何富国强兵,如何防止和减少叛乱,如何使天下诸侯对汉室有绝对的向心力,更要细心查看和百般验证谁是一位合格且称职的接班至高无上皇权的人。如今,曾经跟随他一起打天下的人陆续反他叛他,从前的亲密无间荡然无存,只有今日的刀戈相向,哪怕追出一千里外也要取其首级而绝不存有半丝怜悯。
刘邦彻底无眠,身披外衣独立门前望着明月发呆,脑海中挥之不去张良、陈平、萧何、周勃、灌婴、韩信、彭越与黥布等功臣良将与他一起打江山的点滴,如今却要一个个的去平定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叛乱。刘邦心烦,仿佛鬓角多了一些银丝,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道,那双原先深沉睿智的老眼里更多的却是花甲老人经历岁月之后的疲惫沧桑和失去所有人敬重的孤独感。刘邦倚着门,喟然长叹一声,仿佛眼前出现了萧何一心为民的贤相身影,仿佛出现了张良为其出谋划策,而后又静居行气与赤松子神游的画面,仿佛出现于拜将台封韩信为大将军的壮丽画面。
“十二年了。”刘邦仰望明月,意味深长叹了一句,“安得猛士守我九州大地?”
翌日,沛宫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迎刘邦上座。日前,刘邦曾吩咐沛县县令召集一百二十个沛中儿郎,今日县令将他们全部唤来刘邦面前听旨。刘邦见昔日的沛中小儿全部长成身强力壮的英勇少年郎,不禁欣然大笑,隔空做扶之态,请乡中少年起来。县令目示乐官,乐官欢奏高歌;县令又目示少年,少年们便排开阵势,随之跳跃威武壮勇的舞蹈。刘邦且喝酒且高兴的和着节拍,喝到酒兴正浓时,内心却更加的怅然若失,乐官奏的是王者的胜利欢歌,无人晓得此时皇帝内心的惆怅。‘啪——’的一声,刘邦双手一拍,高歌骤停,壮舞即止,众人皆大惊的看着皇帝。刘邦却敞怀哈哈大笑几声,起身走至百二十少年郎前,说道,“忽然兴致大来,胸中偶出一首三侯之章,我教给诸位,好不?”众少年面面相觑片刻便毫不犹豫的拱手轰然回道,“喏——”。刘邦笑呵呵的点头,清喉润嗓后便顺手拿来乐官中的筑来敲击,雄浑敞亮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话音刚落,刘邦原先满含笑意的眼里却渐渐沧桑而孤独失落起来,歌声渐渐不甚热情,不甚雄武浑厚,仿佛一种被抽离精髓之后的散淡之感。却无人在意皇帝内心的孤独惆怅,一心静静听着皇帝的歌声,默默记着这首豪情万丈的王者之歌。
一百二十个少年们齐齐跟着皇帝唱着这首三侯之章,沛中父老亦是满面笑着,沉浸在皇帝表面豪情万丈的歌声中。少年们且唱且跳,好不欢快热闹,沛中父老更是把酒言欢,沉浸在银觥金殇的美酒之中,酒兴时便齐齐举着酒樽高敬皇帝,“陛下长乐未央,千秋万世。”刘邦敷衍的一笑便客气而爽快的一饮而尽,忽感到眼角滴下一滴苦涩的东西,原是一滴泪,刘邦倚榻闭眼歇息,此时的河北陈豨之乱尚未平定,淮南的黥布也未平定,此二人曾经是他的爱将,如今与他生死不容。此刻无人在意皇帝,刘邦却独能静心下来,耳外的聒噪之音扰不动他。刘邦抚着胸口,黥布射的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可想黥布多么恨他,此箭距离项羽射的那一箭不至二公分,刘邦自知身体愈发不支,不至能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长。
“长乐未央,千秋万世?”刘邦苦笑了笑。方静心思索之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近刘邦身边,慈爱而和善的问刘邦,“陛下啊,可还记得老妇?”刘邦睁眼一瞧一愣,细致打探半晌,老妇人一身粗麻衣服,头发松散,双鬓斑白而显得一张本来不算老的面孔苍老珠黄许多,眼角尽是一道道的皱纹,那双混浊的老眼里除却慈爱别无其他。刘邦试探的问道,“是……是刘季青年时常常在你那里赊酒喝的王妇人么?”老妇人慈爱的笑了,“正是老妇。”老妇从上至下打量刘邦半晌,眼前此人衣着华贵,玄黑色夹杂纁红色的皇服,胸口一个矫健的飞龙图案,脸色更加润一些,头上束着龙形高弁。老妇人叹道,“变了。”刘邦请老妇坐下,呵呵笑问,“时移世易,谁能不变?生活可好?”老妇人道,“好过秦时。”刘邦黯淡的微微点头,老妇人细细的看着刘邦的表情,问道,“阿姁可好?胖了瘦了?你家那个小刘盈长多高了?可怜老妇再也见不到阿姁和小刘盈了。”刘邦默然一阵,说道,“都好都好呢。”如此说着,刘邦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刘盈便气上心头,自咐若非刘盈无能将兵,自己怎会带兵出征,又怎会被黥布射中一箭?又忆起太子性格文弱,难驭群臣,社稷来之不易,恐社稷败于孱弱的太子之手,想到此处,刘邦压住心头之火,却暗暗的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欲回到关中便立即废黜太子,改立赵王,任谁劝谏也无用。
方说着,沛中父老却和百二十少年齐齐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声动云汉。刘邦扶起老妇人,和着节拍,却无不感伤,泪水下淌。刘邦稍稍安抚沛中父老,说道,“游子悲故乡。我虽居关中,万世之后,魂魄仍归故乡。从前刘季以沛县起兵得天下,至此以后,沛地为我汤沐邑,沛地百姓免徭役,世代无需向朝廷缴税赋。”沛县父老无不拍手称好。连续十余日,沛县父老和皇帝饮宴,俱说皇帝年轻时的趣事异事,阵阵笑声散入沛县天空。闲散日,刘邦令刘肥办理其母曹夫人的迁葬事宜。又数日,群臣谏皇帝军队日用巨大,不宜久留沛县,加重百姓供给负担,刘邦然其所言,下午便勒令军卒收拾行装,次日启程回京。次日,刘邦告别沛县父老。父老百姓皆泣,欲留皇帝。刘邦亦不舍,曰,“人众甚多,父老供给颇重,我等需去。”父老再次挽留。刘邦蹬车挥手作别,沛县父老却一致送其之县西郊。车左陈平将父老随军卒一行之事俱说皇帝,刘邦掀帘视之,车后一里远尘土飞扬,沛县父老手提竹篮快步追赶,刘邦忙令夏侯婴停车。刘邦下车,远远接着沛县乡亲,见乡亲们跑得气喘吁吁,刘邦甚为感动,远远对着乡亲们便是沉重的拱手一揖。沛县父老陆续追来,争先抢后高兴的将手中带着的东西一并塞给皇帝,没多久,刘邦已被竹篮和各种百姓家的特产包围,刘邦手中亦挂着两条腊肠。父老却高兴的看着他。刘邦即命军队暂无前行,又在县西郊摆开宴席,请众乡亲三天。父老中有人思忖皇帝自小便在丰沛两县奔走,丰县自为皇帝第二故乡,如今只给沛县百姓免徭役,怕是皇帝忘记了丰县。不少父老皆劝皇帝,“沛县蒙皇恩得免赋役,丰县未就,愿陛下恩泽丰县。”刘邦默然良久,曰,“丰县,我生长之地,不敢相忘,因雍齿据此叛我而降魏,民皆附之反我,所以不加恩。”“虽如此,丰邑犹若陛下父母之地,子何为憎父母也?况丰邑名望长者多矣,陛下何不加恩于此,得民心甚矣。”刘邦思忖再三,觉众人所言有理,便令丰邑比恩沛县,沛县父老再次跪谢刘邦,一一扶起。
辞别父老,刘邦率军卒回京,方走不远,忽南边飞来一骑,陈平接着。却是长沙使者来报说黥布死于番阳。陈平将此消息告于刘邦,刘邦且喜且叹,喜、叹皆是黥布也和韩信彭越一样死了。原来灌婴杀败黥布别将肥诛之后,率兵追击黥布,路遇申屠嘉,申屠嘉与灌婴合计一起追击黥布。二人率军一道南下至洮水,正遇黥布都尉所率的千余人马,双方不待搭话便各派一将厮杀,灌婴与申屠嘉杀败都尉所率之卒,至此,黥布军完全散尽。黥布自与亲随五人飞奔越地躲避,路上正遇大舅子吴臣率军过来。原来黥布所娶之妻乃为原长沙王吴芮之女。今遇吴臣,黥布别无所虑,自以为吴臣前来接他,无不高兴,上前与之攀谈,将自己败阵诸事据实以告,吴臣等人无不哀泣。吴臣说自己已从小妹口中得知妹夫起兵之事,且说既是姻亲之家,便无不相助之意,俱说自己愿和黥布等人一道流亡越地,黥布感动不已,直说大舅子仗义。待黥布回到自己帐中,部下有人谏道,“愿王勿轻信长沙王之言,吴臣怎会弃掉王位而追随一个叛贼?”黥布当即大怒,欲斩此人,众将拦劝。黥布指此人大骂道,“我素知长沙王为人,你再敢说他坏话,决不饶恕。”众将皆不敢言,齐齐退去。有人识得黥布再无起势,便当夜飞马离他而去,堕入山林野泽为寇。翌日,吴臣请黥布等人饱餐一顿便上路,一路奔走至番阳时,已是夜黑。众人在农家吃了东西便各自回屋歇息。黥布方酣睡做梦,屋中却进来一黑衣壮士,刀光一闪却惊动了黥布,黥布大惊叫道,“谁人杀我?”“皇帝杀你。”话音未罢,黥布起身一半便当即被黑衣壮士砍死榻中,鲜血流了满地。原来此壮士乃吴臣帐下第一猛将刀亭,当日刘书信一封,对吴臣施加压力,使其无助黥布,若助其反汉者,屠灭宗族及其封地子民;若不助黥布,反为汉室出力者,封地子民免除三年徭役,且王三年不必派人进京朝觐,亦不必纳贡。长沙王吴臣与其父自来依附朝廷,不敢做违背皇帝之事,眼见韩信彭越陈豨等人谋反,身死国灭,吴臣更不敢起兵,欲委曲求全保全长沙一席之地。更有长沙国丞相利苍劝吴臣道,“汉室为重,黥布为轻。失汉室,而身死国灭;失黥布,而民定王安。天下安定乃是趋势,诛不义乃人人之愿。且陛下发此书信,正欲阅王之忠奸,王其图之。”吴臣思忖再三便依利苍所言,诱黥布至番阳,且派刀亭杀之。吴臣为邀功,急派使者见刘邦。刘邦闻之,大夸吴臣真乃忠臣,当夜急书一封便令使者带回,如前时所言,免徭役、不朝觐。
刘邦一面命人召回申屠嘉,且让灌婴率兵平定并安抚淮南楚地等民众,遣人接回躲入薛地的楚王,一面下诏说,“吴,古之国也。昔日荆王之地,荆王贾死,无后。朕欲遣人镇此地,推立可为之人。”长沙王吴臣抢先上表曰,“沛侯刘濞持重仁厚,请立为王。”诸臣附议。刘邦忽想起当日舍身救他的就是哥哥的儿子刘濞,于是再不多想便欣然同意,召刘濞上殿,刘邦再三打量他一番,却无端皱起眉头,不由得下殿近视之,前额异常突起,凹鼻细眉,眼中一股桀骜不驯。刘邦担忧曰,“你面带反相。”刘濞大惊不敢言。刘邦强使自己放松,抚刘濞背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会是你么?然天下同姓一家,慎勿反。”诸臣面面相觑。刘濞汗流浃背,赶紧俯首顿地连说,“臣不敢,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