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两顿饭的功夫,耳中水声渐渐压过竹涛,洞庭水气清新扑面,黑湿小径尽头处沙光生白,隐约可见一道贝色边墙。
方枕诺从森绿如墨的竹荫洞里钻出,绕墙而过來到院门外,侧眼望了一望弦月滩岸、千里洞庭,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厚木院门。
小院不大,里面一座苇盖小庐建于条石高基之上,庐门敞开着,深幽处,可见屋内一桌香供,一幅灵牌。
院门到石基之间的中庭是一片白沙地,沙非江河湖海之沙,而是细小的贝壳碎片。
碎壳是贝类的骸骨,故而这片中庭名为“骨海”,无人知其深厚,但知底部有石洞与湖相连,每当洞庭潮起之时,湖水从骨海底部渗漫而出,滤尽杂质,澈如清泉。
在“格吱、格吱”的踏雪声中,方枕诺穿过骨海,将燕凌云放下,缓缓走上小庐前阶,五步后,当视线高过门槛的时候,就瞧见了灵位前面摆着着的拜垫和铜质火盆。
火盆沒有扣盖,里面纸钱的灰烬尚有余红。
他凝住身形,朝里面又望了一望,转身迈步,到庐后搬柴。
过不多时,柴床在中庭堆好,他俯身把燕凌云的尸体抱起來,缓缓放在上面,蹲下打火点燃。
迅速腾起的火焰在风中斜掠生吼,方枕诺感觉到面颊微微烤痛,退开几步到小庐门边,眼望火旗,淡淡说道:“洞庭风冷,君山夜黑,來烤烤火吧,”
小院寂寂,除了风声涛响别无回应。
他缓缓又道:“若不烤干些,你会生病的,”
小庐中有声音响起:“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那也沒什么差别,”音色清透,是女性的音质。
方枕诺道:“若无差别,你就不必求生,此刻也不会待在这洗涛庐内,”
女子道:“你让我用焚尸的火來取暖,不觉得对死者不敬么,”
方枕诺一笑:“我倒觉得,死后若还能为别人带來温暖,能赢得的敬意反而更多,”
静了一静,一个湿搭搭的步音响起,在他背后停住。
方枕诺并不回头,只是略微侧向移动了一些,缓缓坐在阶边。
身后的人仍沒有动。
方枕诺笑了一笑:“好,好,我不看,”说着合上了眼皮。
步音如水,在他身侧流绕下阶。
方枕诺睁开眼睛,一个白衣小尼面对火光,正舒袖张开双臂,湿垂的宽衣大袖像刚刚揭起、晾在杆上的豆腐皮,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道:“你这姿势,倒和古人向湖神祈福的姿势有些相似,”
小尼不答。
火光将她裹身的湿衣照透,白里透红,勾勒出一副动人曲线,周身腾起的水气在逆光中浮摇,似有无上玄机。
方枕诺道:“我已睁开了眼睛,你居然也不生气,不知该说你是大彻大悟、不拘俗礼呢,还是本性风流、是个浪荡**呢,”
小尼道:“如今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我看你倒真有些儒生的样子,”
方枕诺笑道:“哦,儒家讲‘非礼勿视’,我这样非止唐突,甚至该说是下流才对,与儒生的作为可不大相称呢,”
小尼道:“腐儒强调‘勿视’,其实心中有鬼,若能心无尘念,则衣裸无别,看与不看又有什么要紧,”
方枕诺笑道:“要依这话说,刚才你要等我闭上眼睛才肯出來,那便是心有挂碍,尘念尚存了,看來丹增赤烈择徒有误,这个掌教佛母沒有选对呐,”
荆零雨面对火光,一动不动。
方枕诺舒气叹道:“赤烈上师看似粗豪,其实明眼洞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那么他临终如此安排,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只可惜,白教众弟子躲过了我们的屠刀,却终究还是沒逃过东厂这一劫,”
荆零雨仰对星空,喃喃道:“凡事皆有因果,也许真是遭劫的在数,在数者难逃吧,”
方枕诺一笑:“老天很公平,总会给要遭劫的人一些转机,只是当局者迷,自己多半意识不到,但更为可怕的是,有些旁观者明明看到,却不愿指出这个方向,而且还要落井下石,引他入彀,那么在数难逃,也就不可避免了,”
荆零雨安静了好一会儿,两臂放低,缓缓地转过身來,望着方枕诺:“我原來以为你很聪明,沒想到,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聪明十倍,”
方枕诺笑着抓了抓鼻尖:“我倒觉得,自己能英俊一点更好,”
荆零雨道:“早慧者常常早亡,也许你更该小心一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方枕诺一笑:“佛法讲究宽恕,与仇恨两不相容,把它们同时装入一颗心里,只怕更加危险,”
两人四目交对,就此定住。
荆零雨的身影被火光拖得长长,一直延伸到方枕诺的脚下,看上去,就像是被踩到了肩膀。
方枕诺笑着拍拍石阶:“离火太近也会烤得很痛的,要不要过來坐坐,”
荆零雨舒气道:“人的身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